第二十八章 欲善其事

　　酒宴結束時，時近午夜。丁亨利壹行是客，先送他們回去後，我們也該回去了。邵風觀手腳最快，站起身行了壹禮，正要告辭，文侯忽道：“風觀，滄瀾，阿煒，休紅，妳們四人再陪我壹會兒吧，其余人先回去休息。”
　　我略略壹怔，但也知道文侯定然有什麽秘事要吩咐了。邵風觀聞聽，卻是聲色不動，道：“遵命。”
　　我們帶來的諸將都是各軍團中的骨幹，但文侯所言，定是極機密的要事，他們也不得與聞。十幾個人魚貫而出，畢煒和邵風觀座位近門，他們的屬下先出去，每人出去前又不可失了禮數，要向文侯與我們四相軍團四都督行禮方可出去，因此地軍團和風軍團還要再等壹會兒。我正要坐下，邵風觀身後壹人走出來，到我跟前行了壹禮，道：“楚都督，小將有禮。”
　　這人很有點眼熟，但我壹時卻記不起來，正在回想，曹聞道忽然叫道：“趙子能！”他這般壹叫，我猛然間想了起來，這趙子能原是西府軍第壹軍驍騎，當初周諾傳我八陣圖時便是讓趙子能前來傳授的，沒想到他現在到了風軍團。只是曹聞道大概也有些詫異，因此叫得甚響，正在壹邊與鄧滄瀾說些什麽的文侯也驚動了，笑道：“曹聞道將軍原來識得趙子能將軍啊，真是故友重逢。”
　　曹聞道他們作為五德營統領，現在也已晉升為下將軍，文侯認識他倒也不奇，但趙子能貌不驚人，應該也是到風軍團不久，文侯居然也知道他的名字。曹聞道見文侯居然認識他，頗覺意外，壹時連話都說不上了，趙子能卻淡淡道：“稟大人，末將昔年在司辰伯陶爵爺麾下時，曾受楚都督恩惠。”
　　當初我受命增援符都城，後來和陶守拙聯手做掉了周諾，這趙子能不算高級將領，但他既然名列周諾編出八陣圖的智囊團，自然屬周諾壹派了。不知他如何躲過了事後陶守拙的清洗，想來在西府軍也呆不下去，所以才會加入風軍團吧。聽他說受我的“恩惠”，我便想起周諾之事，心頭不禁壹沈。當初周諾兩大弟子，壹個背叛，另壹個唐開也在西府軍呆不下去。雖然唐開對我也頗為感恩，但他後來還是加入水軍團，沒有入地軍團，恐怕心裏壹直對我都有芥蒂在。我不知道這趙子能這話到底是不是反話，但看趙子能談吐，似乎又不像是因為周諾死在我手下而懷恨的樣子。
　　等人都散盡了，文侯的兩個隨從這才退了出去，將門也掩上了，文侯這才低低道：“四位將軍，妳們對這共和軍丁亨利怎麽看？”他見我張嘴要說的樣子，又道：“休紅，滄瀾，妳們剛見過他，先不要說。”
　　我們四人中，只有畢煒沒有和他見過面，邵風觀也見過的。畢煒似乎怕邵風觀搶了話頭，道：“南邊蠻人，也沒什麽了不起。”
　　他話音剛落，邵風觀道：“大人，末將倒以為，這丁亨利若只知兵法，不過老行伍而已，但此人八面玲瓏，則大是勁敵。”
　　他似乎有意在和畢煒擡杠，畢煒大不服氣，道：“他就知道吃喝玩樂，有什麽了不起？”
　　邵風觀冷笑壹聲，道：“丁亨利若只知吃喝玩樂，那他也不會隨楚將軍千裏北上，只為共同審問那蛇人了。”
　　畢煒還要說什麽，文侯道：“阿煒，不用說了。有些事，妳還要向風觀多學壹點。”
　　現在畢煒在文侯跟前比邵風觀要親近多了，畢煒見文侯這般說，也不敢再說什麽。文侯看向我和鄧滄瀾，道：“滄瀾，休紅，妳們以為呢？”
　　鄧滄瀾躬身行了壹禮，道：“此人心思靈敏，且深通兵法，末將以為，若得將此人收為己用，當是壹大臂助，望大人明察。”
　　文侯道：“是麽？”他轉向我，道：“休紅，妳以為如何？”
　　我心頭暗笑，鄧滄瀾這話，當初在我出使五羊城時丁亨利也向何從景說過吧，只是何從景卻壹直看我無足輕重，所以後來他放了我，何從景看來也沒責怪他什麽。現在當真是三十年風水輪流轉，果然輪到他頭痛了。我正想加壹把火，附和壹下鄧滄瀾，讓丁亨利大大頭痛壹番，壹躬身，正想這麽說，心頭忽地壹凜。
　　丁亨利對我，雖是兩國之人，卻說得上“坦蕩”二字。當初他要留下我，實在可以說是輕而易舉，但明知我不會投靠共和軍，日後我們兩人定有兵戎相見的壹天，他還是把我放了。想到這兒，我心頭壹軟，道：“稟大人，末將以為，此人才華橫溢，但肯定不會為我所用的。眼下兩軍同盟，實不可行此親痛仇快的下策。”
　　文侯淡淡壹笑，道：“果然。這丁亨利金發碧眼黃須，生具異相，若能為我所用，當真不錯。不過此人談吐隱隱有刀兵森嚴之相，確實不會從我，滄瀾，這個點子雖好，卻是行不通的。”他頓了頓，眼裏忽地冒出壹絲殺氣，道：“只是我擔心的，倒是坐在他身後左手的第二人。”
　　文侯這話，讓我們四人都大吃壹驚，畢煒道：“那四個不都是那南蠻子的隨從麽？大人，妳為何對那左手第二個這般看重？”
　　文侯道：“那四人壹般相貌平淡無奇，也沒什麽出眾的氣度，但他們乍到時，我突然見他身後左手第二個眼中冒出壹股森嚴之色。這等氣度，當有王者之相，絕非做人隨從的！”
　　文侯竟然如此贊揚壹個隨從，我們更是吃驚。旁人還好，畢煒已是打翻了醋壇，道：“大人，丁亨利所用隨從各有本領，自是不假。只是壹個小小隨從，大人未免看得太重了吧。”鄧滄瀾也道：“是，大人，末將也以為如此。”聽他們意思，自是不信。
　　不，不對，文侯決不會看走眼的。我心中想著，當時我也感到了壹瞬間那人淩厲逼人的目光，雖然馬上就消失了。那人的註意力是集中在我身上的，也只壹剎那，居然逃不過文侯的眼睛，文侯到底是個怎麽樣的人？我與邵風觀向帝君宣誓效忠壹事，他到底知不知道？我心神壹亂，看向文侯，卻見文侯眼中也有些迷惘，喃喃道：“不對，我不會看錯，這人似乎比那丁亨利更難對付。”
　　文侯這種評價也實在讓我接受不了。不管那人如何深藏不露，肯定超不過丁亨利的，也許，文侯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吧。我想著，文侯卻從懷裏摸出壹個小卷軸來，道：“大家先看看這個吧，楚將軍從南安城帶回來的。”
　　他把卷軸壹展開掛起來，我就“咦”了壹聲。從明士貞那裏拿來的卷軸是帛的，很柔軟，因為當初幾個人傳看，都有些皺了，文侯展開這張卻十分平整，而且奇怪的是，這似乎並不是帛，比帛要厚壹些，硬壹些。聽得我的聲音，文侯笑了笑，道：“順便說壹下，原圖已經給工部細細研習，這是我讓人復制的圖。”
　　鄧滄瀾和畢煒都睜大眼看著，連邵風觀的興趣也提了起來，他道：“大人，末將有壹事不明，這帛怎麽這麽白，這麽硬？有幾層在內？”
　　文侯道：“此是工部張尚書從天水省所貢繭紙中得到啟發，最近方才制成的樹皮紙。雖然比不上帛書和羊皮紙牢固，但因為是樹皮做的，甚是便宜。從明年開始，文武二校的學生便用這種樹皮紙抄寫教材了。”
　　我記得當初我與唐開所率西府軍貢使團壹同回到帝都的路上，曾見過夜摩大武所用的繭紙。只是繭紙頗為難得，沒想到張龍友竟然能舉壹反三，用樹皮造紙，實是令人佩服。這時鄧滄瀾在壹邊道：“那麽說來，書便是人人都買得起了？”
　　本來帛書和羊皮紙都貴得嚇人，壹本薄薄的書夠得上中產人家數日至壹月的開銷，因此家有藏書的盡是些達官貴人，甚至有平民壹輩子都不曾摸到過書。現在文武二校雖然都已開禁，但平民入學雖易，學習時總要有書本冊頁，這筆開銷仍然不是壹般人負擔得起的，我聽說有些文校學生因為買不起帛書和羊皮紙，只能以泥板寫字。如今樹皮紙生產既易，價格也便宜，書的價格自然大大降低，最能得益的便是這些學生了，張龍友有此發明，實是造福眾生。
　　文侯點了點頭，道：“現在工部正在鼎湖邊建造廠房，大概兩月之後便能投產，每日可造紙百余斤。”他大概覺得這個“百余斤”不太直觀，指了指卷軸道：“百余斤樹皮紙，大概相當於三四千張這種卷軸。”
　　鄧滄瀾面有喜色，道：“這麽多？”他頗好讀書，平時就常常手不釋卷，壹說到書，登時有點眉飛色舞。文侯道：“先不要說這些了，妳們看看楚將軍帶來的這個水雷圖吧。”
　　復制這張圖的定是個高手匠人，復制得和原圖壹般無二，連落款的虛心子的印章也壹模壹樣。水雷圖雖然是我拿來的，但和火軍團與水軍團的關系更密切壹些，我也看不出什麽來。畢煒掃了壹眼，喝道：“好東西！設計這水雷的是誰？”
　　文侯道：“這裏有個章，叫什麽‘虛心子’，想必是法統上清丹鼎派的人。楚將軍，妳認得這人麽？”
　　我站起身，道：“稟大人，這虛心子原是東平城法統，如今在五羊城中。”
　　文侯點了點頭，道：“我只道天下英才，盡入我匱中，但草澤遺珠，在所難免，可惜了。”他說的“可惜”自然是可惜未能將虛心子收入麾下。
　　鄧滄瀾和我壹同回來，路上也曾看過這水雷圖，但此時仍然看得十分仔細。他道：“大人，工部對這水雷如何說？”
　　文侯道：“張尚書薛侍郎二人都看過，大為心折，說這水雷落想奇僻，構思不凡，尤其這觸發之機，極是精巧，實是別開生面。工部已按此造出十枚水雷試用，頗為得力。只是，我實在想不通將這圖給楚將軍的那個明士貞，到底是什麽用意了。”
　　水雷有用，自是好事，但這樣壹來明士貞的舉動就更顯得古怪了。五羊城最強的是水軍，那支水軍與水軍團不相上下。水軍團因為李堯天征倭失敗，元氣大傷，現在他們的實力恐怕還在水軍團之上。原本他們有了水雷，水戰便占了絕對優勢，但水雷之秘被明士貞揭破，水軍團與五羊坡水軍的實力差距便拉近了壹大截。但明士貞明明不是文侯埋下的暗樁，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沈吟著尚不曾回答，鄧滄瀾道：“大人，這明士貞確實奇怪。按理他獻圖之舉，對我們大有好處，但那郎莫知曉蛇人的秘密，他卻要去行刺，難道說這人是蛇人內奸麽？”
　　文侯皺起眉，擡起頭看向我，道：“楚將軍，這明士貞的長相如何？是不是尖嘴猴腮，奇醜無比的？”
　　我搖了搖頭，道：“他相貌堂堂，並不醜陋。”當初鄭昭前來謀求同盟時，隨行的便有這麽壹個人，是五羊城三士中的劍士，後來死在我的刀下。這些人我見過不少了，從高鐵沖開始，還有符敦城外所見之人，還有那海老也是這副相貌。除了那個劍士是海老的孫子外，另兩個我不知和海老有沒有親屬關系。這些事當初我都向文侯說起過，這些人相貌雖然個個不同，卻是壹般的奇醜無比，總讓我覺得有種莫名的聯系。文侯當初便猜明士貞是海老的人，但我不知他為什麽認為海老的手下全得是奇醜無比的人不可。
　　文侯聽我這麽說，眼中忽地現出壹片迷惘，道：“什麽？”他垂下眼瞼，又陷入了沈思。我們四個不敢打擾他，只是侍坐在側，連大氣都不敢出。半晌，文侯忽地擡起頭，道：“四位將軍，戰事恐怕更要激烈了。從今日起，四相軍團加緊訓練，余事不必多管。”
　　他想了半天，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們都有些大失所望，但也不敢多嘴，齊齊站起，躬身壹禮，道：“遵命。”
　　文侯道：“工部已在加緊制造水雷。滄瀾，妳要讓水軍團盡管熟悉以水雷作戰。”他頓了頓，道：“今年已是十月中了，蛇人每到冬日便龜縮不出，戰事甚少，妳們幾個軍團務必要抓緊時間訓練。畢煒，火軍團在四相軍團中威力最強，但共和軍既然也有了火炮，就不必再加意防範，趁這幾個月火軍團與水軍團合流，壹起多加訓練。”
　　畢煒壹挺胸，道：“末將在，大人請吩咐，末將萬死不辭。”他壹臉虬髯，長相越來越威武，可溜須拍馬的水平倒也越來越高了。
　　文侯吩咐鄧滄瀾和畢煒聯合訓練，卻未有片言及於我和邵風觀，我心裏不免有點不好受。自帝都之亂後，文侯對我的看法似乎已經改變了許多，不像以前那樣推心置腹了。本來地軍團作為四相軍團中的主戰部隊，我這個地軍團都督順理成章，隱隱也有四相軍團之首之勢，但現在倒似乎鄧滄瀾坐了首席。
　　正想著，聽得文侯道：“風觀，妳的風軍團趁如今閑暇，加緊訓練部隊，不可大意。”邵風觀答應了壹聲，文侯把頭轉了過來。我心知定要吩咐我了，多半也是讓地軍團好好訓練之類的話，正準備答應，哪知文侯卻站了起來，道：“大家先回去吧。戎馬倥傯，征戰殺伐，趁這時候多多休息。”
　　文侯居然沒吩咐我？我心頭壹沈，擡頭看去，正好看到畢煒有點幸災樂禍看著我的眼光。我也沒理他，正想再問壹下，但眼中壹見到文侯，心中又是壹震。文侯吩咐我們時，向來斬釘截鐵，堅毅之極，但他說這話時，臉上突然浮現出蒼老之色，仿佛轉瞬間又老了十年。我只壹猶豫，不敢再多說什麽了，剛站起身要和別人壹起行禮向文侯告辭，文侯忽道：“楚休紅，妳等壹下，與我壹同回去吧。”
　　我吃了壹驚，畢煒在壹邊也大為驚愕，眼中已是掩飾不住地妒忌。我屈膝跪下，行了壹禮道：“遵命。”
　　當初文侯帶我出去議事，讓我坐他的車壹同回去，那是常事了，但現在已經很久沒這樣過。我站在文侯身邊，看著鄧滄瀾畢煒邵風觀他們壹個個過來向文侯行禮告辭。畢煒的眼神，似乎恨不得那是兩把刀子，好深深紮到我身上，邵風觀眼裏卻有些隱隱的憂慮。我知道邵風觀壹定在擔心我會不會重又倒向文侯，畢竟，我和他曾向帝君發誓過效忠帝君的，只是苦於又不好說。
　　等他們行禮已畢，文侯已走了出去，我跟著他走了出去。壹出門，隱隱的還聽到畢煒在憤憤地嘟囔了壹句，想必又是什麽不遜之辭。
　　我們剛走出門，曹聞道牽著我的馬迎上來，見我居然跟在文侯身後，他不由壹怔。文侯進了車，道：“楚休紅，進來吧，妳的座騎拴在我車後好了。”
　　我接過曹聞道給我的馬韁，牽過來拴在文侯車後，道：“妳們先回去吧，我還有事。”
　　進了車，文侯倚靠在裏面的壹張椅子上，也不看我，只是點了點頭道：“坐吧。”
　　馬車開動了。我不知文侯究竟有什麽話要跟我說，心裏有些惴惴不安。半晌，文侯忽然道：“楚休紅，妳這五個屬下倒是很忠心啊。”
　　文侯讓四相軍團的中級將領先回去，另幾個軍團的人也都回去了，我卻沒想到曹聞道他們五人居然在等我。我怕文侯心有不快，道：“末將……”正要解釋兩句，文侯擺了擺手，道：“治軍嚴整，無令不行，這是為將之道中難得的。他們是妳的屬下，自然應該聽妳的，兵法亦雲，‘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從’，不能怪他們不聽我的話。”
　　我的背後忽然壹陣冰涼。文侯跋扈，朝野已有私議，但文侯功勞太大，對帝國有再造之功，就算有私議，總還只是背後的閑話而已。可是文侯雖然說得隨和，但他大概連自己也沒有察覺吧，他方才說的，分明是以帝君自居了。
　　文侯仍然低低地道：“楚休紅，妳這人有點過於拘泥禮法，德有余而威不足，我壹直怕妳沒有馭下之能。不過，看起來我也是擔心得沒道理，妳馭下能夠恩威並重，已能勝任壹軍都督之職了。”
　　說到這裏，他臉上露出笑意，道：“休紅，妳今年已經……已經二十五了吧，有沒有看中的女人？”
　　我沒想到他突然問起這個來。事隔幾年，文侯仍然記得我的年紀，我不禁大為感動。只是他問我有沒有看中的女人，實在不好回答。我行了壹禮道：“稟大人，末將……”
　　“不要太拘禮了，”文侯皺了皺眉，“休紅，我說過把妳當成以寧壹般看待，妳也不用如此拘束。”
　　文侯會把我當成甄以寧麽？我知道那畢竟是不可能的，甄以寧在文侯心中的位置，誰也代替不了，這不過是文侯的馭人之術而已。可是他壹提起甄以寧，我卻像被擊中了要害，低下頭，道：“末將不敢。末將身受郡主大恩，曾立誓不負郡主。”
　　他伸出手來看了看，又道：“妳也該成個家了。安樂王那邊雖然不好交代，不過如果妳是納的是小妾而非正室，王爺那邊我也會代妳緩頰，不必擔心。我家裏有個女樂，長相頗為不惡，性子也柔順，妳不妨就納了她吧。”
　　我心頭湧起壹陣寒意，連忙跪下道：“大人美意，末將心領。只是此事末將實實不敢，郡主壹生為末將所誤，末將心中有愧，唯有以此報之。”
　　這壹番話雖然冠冕堂皇，但我實是想起了當初的陶守拙送我蕭心玉、何從景送我春燕的事了。那兩個女子都是很好的人，但她們又都只是別人手裏的工具，文侯給我的女樂壹定也是壹樣的。也許，我覺得文侯對我漸漸疏遠，可是文侯說不定還覺得是因為我漸漸離心吧，他讓我納妾，壹是要拉攏我，二就是在我身邊安插壹個人手。
　　我壹說完，文侯卻沒再說話。我有些擔心，怕他因此而惱怒，卻聽他低聲道：“妳也是這樣子，唉。”
　　他這聲長嘆極是蕭索，壹時間仿佛就是個尋常的老者。我知道他壹定又想起了甄以寧了，他說把我當甄以寧看待自然只是句說辭，但壹定也因此想起了甄以寧。盡管我和甄以寧有著太多的不同，但我們這副臭脾氣，倒說不定真有七八分相似。當初甄以寧在文侯膝下時，也許因為頂撞曾惹得文侯萬分惱怒，但逝者已逝矣，像文侯這樣的老者，即使有太多的城府，想到早逝的幼子時仍然和尋常老人壹樣。我突然有些不忍心用這樣的機變去對付他，道：“大人，若您壹定要我納妾，那我就納吧。”
　　他的臉色突然壹變，我嚇了壹大跳，正想著這話怎麽又得罪他了，文侯直直盯著我，半晌，方才道：“妳還真的和以寧壹樣，都是和我頂個半天，然後又不情不願地要依著我，唉。”
　　他現在的話，哪裏還有半分文侯的樣子，分明就是個老人。我只覺得眼眶都濕潤了，道：“大人……”
　　“別說了。”文侯壹揚手，“妳不願納妾是妳的事，我不來勉強妳。”他轉過頭，也許是車裏有些暗，我看錯了，他眼裏分明也有壹絲淚光。我不敢再說什麽，只是坐在壹邊，壹聲不吭。
　　車轔轔而行，文侯不說話，我也不敢說，車中死寂壹片。突然，文侯道：“楚休紅，妳覺得，海老究竟是什麽樣壹個人？”
　　此時他的話又極是冷靜。我知道文侯已恢復常態，道：“稟大人，海老此人，末將著實捉摸不透。他曾為何從景出謀劃策，大為得力，有時卻好像在害他。似乎，他並不是帝國，也非共和軍壹方的人，而是第三方。”
　　文侯頷首道：“第三方。”他沈吟了壹下，道：“不錯，我也有這等想法。只是我實在想不到，這第三方究竟是何方神聖，憑什麽能與帝國與共和軍對抗。似乎，天下也沒有這第三方勢力了，西府軍？倭人？他們的實力實在差得遠。”
　　我試探著道：“大人，末將有時胡思亂想，覺得這海老似乎有可能是蛇人壹方的。”
　　文侯眉頭壹揚，道：“蛇人？”
　　我道：“正是。當初還在高鷲城時，君侯幕府中的高鐵沖，便是蛇人奸細。無獨有偶，這些人的相貌都是尖嘴猴腮，奇醜無比，海老也是如此。末將以為，他們可能是蛇人中的壹支。”
　　文侯輕輕笑了笑，道：“妳這想法當真是想人之不敢想。”
　　他的話中有幾分譏嘲之意，我臉微微壹紅，但文侯的手在案上輕輕敲了敲，又道：“似乎也只有這麽來解釋了。除了蛇人，的確沒有任何壹方勢力還能與帝國和共和軍抗衡的。只是這些人雖然生具異樣，仍然不會是蛇人。難道蛇人也有生腳的壹種麽？”
　　我也說不上來。當初我懷疑高鐵沖時，就因為他長著兩條腿，和壹般人沒什麽不同，不敢斷定他就是蛇人的內奸。可當時就是因為他向蛇人通風報信，以至於武侯屢次設計突圍都未能成功，十萬大軍最終全軍覆沒。但海老為何從景設計，明明又是與蛇人對抗的，這又該如何解釋？他們都生有這副相貌，究竟是巧合，還是有別的原因？
　　大車緩緩而行，飛羽的蹄聲夾雜在拉車的兩匹高頭大馬中，卻是壹絲不亂。帝都的路是天下第壹，都是用長條青石鋪成，光滑整潔，馬蹄壹聲聲敲在石板路上，清脆入耳，倒似鼓點。文侯不再說話，我也沒說什麽，心裏只是在揣摩著文侯的心思。眼前這個老人，就像壹道深不可測的峽谷，本來以為早已看得明白了，但離得越近，就覺得越難以捉摸。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壹晃，停了下來。那是到了文侯府，我正想告辭下車，文侯卻道：“等等，還有點事，進去說吧。”
　　我不知文侯到底要和我說什麽，心裏不免有點不安。到了文侯的書房，讓下人都回避了，文侯卻只是拿出壹個硯臺來，道：“來，給我磨墨。”
　　我在墨池裏用銅蟾滴了些水，拿起墨磨著。文侯擅書法，門口“文以載道”四個字便是他自己寫的，只是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讓我磨墨。那條墨倒是上好的佳品，亮晶晶的幾如墨玉，上面有金粉刻成的幾個草體字。我本就認不出草體，何況這磨已磨去了壹小半，更認不全了。墨在墨池中壹磨，馬上化開，登時清香四溢。
　　文侯攤好壹張樹皮紙，等我磨了壹陣，道：“行了。”他拿起壹支筆在墨池中壹抿，道：“此墨如何？”
　　我雖然識字，但書法壹直練不好，墨的好壞更辨別不出來了。但這墨竟有清香，而且磨時手下滑順異常，幾如上品絲緞，何況文侯所用決非下品，隨口附和道：“這墨非常好。”
　　“此是句羅進貢的松煙墨，乃是昔年句羅學士李成芳親手所制。尋常之墨都是以豬牛皮所熬之膠合墨，李成芳別出心裁，以句羅特產的鸞筋熬膠，取千年古松的松須焙幹制煙煤，再掃立春日梅梢雪水調和，共制墨十八方，稱十八學士墨。當初句羅進貢後，壹直深鎖大內，今上檢點內府，方才找到這十八學士墨，以兩方賜我。用了大半年，這墨也磨掉了快壹半了。逝者難追，墨亦如人啊。”
　　“逝者難追，墨亦如人”是當年天機法師的《墨銘》中的兩句。當初文侯讓我多讀書，我有空便惡補壹陣，《墨銘》也曾讀過，接口道：“天機法師《墨銘》中，尚有‘時不我待，莫負此身’兩句，亦是勸人珍惜時光的好句。”
　　其實《墨銘》文辭淺顯，知道的人並不多，我只不過順口壹說。文侯笑了笑，道：“好句倒也談不上，只是《墨銘》中的前四句，倒也大堪玩味。‘昔年輪囷，嶠嶠不臣。輸於洪爐，出於埃塵。’足為不臣者戒。”
　　文侯說到“不臣”二字時，我的心頭便是壹跳。他是有意提起這兩個字的吧？也許，他是在試探我的心思。這時候我實在想有鄭昭壹樣的讀心術，好看看文侯的心思。我道：“天機法師此言，確是壹片赤誠，以忠義為本。”
　　我正說著，卻見文侯嘴角突然有了壹絲笑意。我心裏打了個突，也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話，本來下面還有些套話要說，登時說不出來了。言多易失，我在文侯眼中，壹直是個少言寡語的人，少說點也不見得古怪。文侯果然也並沒覺得我這話不自然，他寫完了字，將筆倒過來在桌上叩了叩，忽然將筆往案頭筆山上壹放，微笑道：“妳倒也說‘忠義’啊，哈哈，那妳為何做出不忠之舉？”
　　他的話像壹個晴天霹靂，我只覺腦子裏“嗡”的壹聲，眼前也是壹黑。“不忠”這個罪名，從文侯嘴裏說出來，更讓我驚心動魄。我向帝君宣誓效忠，確是對文侯的不忠，文侯這樣說，難道他已經知道了此事？我的額頭登時冒出了汗珠，只怕臉也漲得通紅。文侯耳目眾多，當初張龍友逼我向帝君效忠時，我就擔心此事會落到文侯耳中，說不定真的已經被他知道了。以文侯下手之狠，他會如何對付我？我心壹橫，跪下道：“大人，末將決無不忠之心，懇請大人不要妄聽小人挑撥之言。”
　　文侯嘆了壹聲，道：“若真是小人，我自然不去理睬。不過妳已上了禦史彈劾的奏折，倒也有點麻煩。”
　　我呆了呆，道：“禦史彈劾我不忠？”
　　文侯壹點頭，道：“是。是督察院的馮禦史新官上任，彈劾妳在地軍團不忠帝君。哼哼，虧他想得出，說妳設五德營，番號中無‘忠字營’，便是不忠。”
　　督察院前任禦史丁西銘與我壹同赴五羊城謀求何從景的同盟，成功後便升官了，現在的督察院都禦史叫馮保璋，我根本不認識此人，不知他和我有什麽仇。我道：“大人明察，將之五德，‘仁’、‘義’、‘信’、‘廉’、‘勇’，那是軍聖那庭天大人手著《行軍七要》中所載，非我隨心所欲想出來的。”
　　文侯道：“這些言官，都是屬瘋狗的，他們才沒看過《行軍七要》，只是要參上壹本，參倒壹個是壹個。”他擡起頭，直直地看著我，道：“楚休紅，說實話，妳當初以五德定五營番號時，可曾想過忠心為主之事？”
　　我心頭又是壹跳，道：“為將者，當忠心報國。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末將久歷行伍，此理不敢或忘。”
　　這話我也故意說得模棱兩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壹語，更是可以有別解的。果然，文侯微笑起來，手指輕輕地在桌上壹敲，道：“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帝君面前，我會代妳解釋的。楚休紅，這幾日妳要加緊訓練，地軍團馬上就要遠征了。”
　　我吃了壹驚，道：“遠征？壹旦被蛇人鎖江，那該怎麽辦？”帝國軍和蛇人的戰事，壹般都是在大江沿岸發生。雖然有了神龍炮和鐵甲車、飛行機後，我們逐漸占了上風，但戰場上千變萬化，我們仍不敢說已有必勝之機，而蛇人的水戰卻越來越兇狠。蛇人天生會水，本來沒有船，但它們卻因陋就簡，造出了許多小戰船，每船坐兩個蛇人，發明了鎖江之策。蛇人力氣又大，船只又小，來去如風，鎖江後，滿江都是密密麻麻的蛇人，壹個蛇人操槳，壹個蛇人持槍盾立於船頭，鄧滄瀾的水軍團卻因元氣大傷，麾下多屬新兵，適應不了這種鎖江戰法，連吃好幾個虧。文侯讓他和我去增援閩榕省，另壹方面也是讓水軍團熟悉壹下戰事，暫時調離第壹線而已。正因為蛇人水戰厲害，我們在大江南岸與蛇人作戰時，總不敢脫離幾個南岸大城太遠，並不敢肆意追擊，生怕萬壹追過了頭，江南被蛇人封鎖，反被抄了後路。可是文侯說要遠征，難道現在沒有了顧忌麽？我知道文侯言必有中，他說出來的話定然有道理，可還是有點不放心。
　　文侯道：“不用擔心這個了。”
　　我眼中壹亮，道：“大人是要用水雷麽？”
　　文侯臉上露出微笑，道：“孺子可教也。不過也不僅僅是水雷，只是有了水雷後，事半功倍而已。”他的手指又在桌上敲了敲，道：“葉飛鵠此人，不枉我提拔他壹場，居然有此巧思。他設計出壹種‘螺舟’，可在水下潛行，以此來布水雷，還有誰能防得了？”
　　水雷放出後急速上浮，觸物即炸，如果有船能在水下潛行到敵船之下施放水雷，的確敵人根本不能防備。我又驚又喜，道：“這種螺舟真能潛行水底麽？大人，能不能帶我去看看？”
　　文侯道：“現在還不曾完善，螺舟下潛上升還十分麻煩，且在水下看不到外面。不過工部說土部發現壹個水晶大礦，葉飛鵠也說再過壹年左右，螺舟定可大成。”
　　我們和蛇人的戰事，因為有神龍炮和鐵甲車，陸戰已能占上風，就算和蛇人面對面地野戰，也不必畏懼了。現在有了螺舟，蛇人最後壹項優勢也已失去，它們的鎖江戰法已毫不足懼，勝利大概真正要到來了吧。我道：“麻煩也不要緊，蛇人只是些小船，各自為戰……”正待說下去，見文侯眼中已有譏嘲之色，登時閉上了嘴。
　　文侯現在準備的，並不是以蛇人為對手，他是已經把共和軍當成假想敵了！我不禁為自己的多嘴後悔不已，怪不得文侯還要葉飛鵠改進螺舟，他要對付的不是蛇人的小船，而是五羊城賴以自豪的戰艦！
　　文侯見我的樣子，道：“妳也該想明白了。蛇人的末日已是指日可待，但蛇人被滅的那壹天，並不就意味著戰事了結了，而是要更激烈了。何從景想必也知道這壹天，只是我也沒料到他居然能做掉海老，了不起，了不起。”
　　我也頗有同感。海老這個神秘老人神通廣大，我總時不時把他和文侯歸為壹類，總覺得何從景根本對付不了他，卻也沒想到海老居然會栽在何從景手裏。我道：“何從景此人，確實甚是精明。”
　　文侯搖了搖頭，道：“不可能，除非我的密報錯了，否則何從景絕無解決海老之能。海老此人深不可測，早在唐兄率軍南征，他就有眼線布置下去了，何從景縱然了得，也不是這人對手，真想不通他是怎麽得手的。”
　　我心中如翻江倒海壹般。文侯方才說武侯南征時海老就已布了眼線，說明當時文侯也派了自己的眼線下去，那麽我們南征軍被困高鷲城時，文侯應該早就知道了！文侯大概也壹時沒有多想，漏出這壹句來，我以前也隱隱有過懷疑，直到現在，才算確認下來。
　　原來，我們在高鷲城中受困蛇人重圍，直至絕糧吃人，文侯縱然不知詳細，也該知道壹點消息的。但他裝作不知，直到十萬大軍全軍覆沒，我回來時，他才裝作如夢初醒，這壹切，都是在騙人！
　　是的，騙人。我心裏極是難受，但又說不出什麽來。文侯不是善男信女，我早就知道了，但也沒想到他居然能夠這麽幹。我勉強支撐著站住，心中已是痛苦萬分。高鷲城裏那種無助和絕望，直到現在仍然在我的噩夢中糾纏不休。可是這樣做對文侯又有什麽好處？也許，僅僅是為了不讓武侯南征得到全勝，回來後超越自己吧，南征軍全軍覆沒也不是他願意見到的。可是為了他的壹點私心，十萬袍澤葬身在高鷲城中，文侯的心中究竟會不會內疚？
　　我正想著，忽聽得文侯道：“對了，楚休紅，妳對那鄭昭到底知道多少？”
　　我的心中亂成壹片，但臉上仍然紋絲不動，道：“鄭昭麽？他怎麽了？”
　　文侯道：“此人是作為五羊城特使常駐帝都。我記得妳說過，這人會讀心術是吧？”
　　小王子來地軍團時說起過，鄭昭曾來拜會過安樂王，隨同的還有壹個法統的人，卻忘了叫什麽。我道：“是，此人極為不易對付，大人千萬要小心。”
　　文侯道：“這人確不是等閑之輩。當初他與人前來帝都謀求同盟，那時我想殺他，卻不曾防到他有這等奇技，結果讓他逃了。此番重來，他倒毫無畏懼，當真了得。”
　　那壹次文侯派畢煒和鄧滄瀾守住東南兩門，只道鄭昭會從這兩門回去，不料鄭昭因為探得了文侯心思，竟從西門出發。雖然仍然被我與曹聞道追上，與他同來的那個五羊城劍士也命喪當場，但我和曹聞道先後中了他的攝心術，竟讓他安然逃走。鄭昭的刀法拳術大概都無足觀，但有這等本領，加上膽大鎮定，確是壹等壹的人物。我道：“他是何從景親信，何從景怎麽肯放他出來？”
　　文侯的嘴角抽動了壹下，道：“他自然不是來遊山玩水的。也是我壹時失察，帝君允他在帝都設府常駐，我只道沒什麽大不了的，卻不料此人不斷結交朝中顯貴，我懷疑已經有不少人被他收買。恐怕，這馮保璋也是被他收買的壹個，彈劾妳便是受此人指使。”
　　我吃了壹驚，道：“他還有這等本領？”轉念壹想，倒並不覺得奇怪。鄭昭身懷奇術，與人交談，既可知人陰事，又能投其所好，軟硬兼施之下，而五羊城富庶甲於天下，有何從景的財物做後盾，朝中官員被他收買壹批並不奇怪。只是鄭昭收買官員究竟是什麽目的？難道，他們覺得軍事上無法擊敗帝國，索性從政客入手麽？但我想他收買歸收買，如果要把這些官員收為己用，只怕力有未逮。我道：“只怕，他是希望朝中有人能為自己說話，也好行事吧。”
　　文侯道：“應該如此。”他想了想，道：“到底如何才能破除此人的讀心術？”
　　鄭昭的讀心術實在無法應付，以文侯之能，這壹點上也定然無能為力。我道：“讀心術能讀人心思，末將也不知該如何應付。只是這人當年對末將用攝心術，結果受到反制，他壹讀我的心思便會頭痛欲裂的。”
　　文侯動容道：“真的如此？”他忽地壹下站起來，壹只右手的五根手指在案上輪番敲打，眼裏卻放出光了。我不知文侯想到了什麽，此時他的手忽然停住了，看著我道：“楚休紅，他既然讀不出妳的心思，那這件事便著落在妳身上了。”他臉上露出喜色，喃喃道：“真是天不絕我，天不絕我。”
　　我道：“敢問大人有何吩咐？末將萬死不辭。”
　　文侯道：“其實也沒什麽。此番審問那蛇人，是我方與共和軍共同擔當。我已定下計策，只消壹審出這蛇人底細，四相軍團立即出發，務必要搶在何從景的前頭。只是那個碧眼丁亨利竟然邀這鄭昭壹同審訊，我自己已不能親身參與審訊，縱然派人傳遞消息，也會被這鄭昭看破，正在壹籌莫展之時，沒想到妳竟有這等本領，正好由妳擔當了，哈哈。”
　　我暗自苦笑。文侯心裏，壹定有許多對付共和軍的主意了吧，如果和鄭昭坐在壹起審訊蛇人，這些主意便等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丁亨利怪不得有恃無恐，原來他早打了這步棋，有鄭昭在壹邊坐鎮，文侯根本沒辦法對他不利，也別想騙過他的。而文侯又萬萬不可缺席審訊，為了此事，他壹定傷了不少腦筋了。
　　我行了壹禮，道：“遵命。”
　　文侯道：“妳便如此……”他正要說，忽然又有些懷疑，道：“那鄭昭真個讀不了妳的心思麽？”
　　他這般壹問，我卻被問得有些心慌，道：“這個……當初他是讀不出末將心思，只是已經幾年不見他了，末將也當真不知他還能不能讀出來。”
　　文侯猶豫了壹下，道：“事到如今，也別無良策了。大不了，此番我封住四門，看他能上天不能，嘿嘿。”
　　文侯說得平和，但我知道他心底已動了殺機。如果鄭昭看破文侯的心思，恐怕文侯便要不惜撕毀同盟之約也要殺了他。說實話，鄭昭的死活不在我心裏，雖然他死了，白薇多半會難過。我擔心的是丁亨利，雖然分屬敵國，但丁亨利當年曾放我壹馬，現在不能將他也拖下水。我道：“大人，如此壹來，不是就要和共和軍刀兵相見了？”
　　文侯冷笑道：“他回去也有近壹個月路程，只消封住消息，壹個月中四相軍團便可大功告成了。楚休紅，聽命。”
　　我不敢再說，跪下來道：“末將聽令。”
　　“五日後那蛇人的傷勢方能愈合。楚休紅，我命妳代本爵審訊蛇人郎莫。審訊之時，妳只消聽我吩咐，依計行事便可，每日向我報告審訊情形。”
　　“遵命。”
　　我答應壹聲，心裏卻又是壹陣疼痛。
　　終於要和丁亨利交鋒了。雖然只是心計上的較量，又有文侯做後盾，鄭昭縱有奇術，丁亨利縱然精明厲害，這壹次也要栽在文侯手下。只是不論和誰交鋒，我也實在不想和丁亨利作對。
　　原本，他應該與我成為好友，成為同壹條壕溝中的弟兄的。我默默地想著，心裏卻也不知是什麽滋味。
　　離開文侯府，天還沒黑。我跨上飛羽，讓它自己沿著路慢慢回去，背後的冷汗依舊未幹。
　　文侯有個習慣，當他舉棋不定之時，總喜歡拿手指在桌上輕輕敲叩。這個習慣大概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當初我很接近文侯，每次見他有大事要決定時，總有這個動作，因此看得慣了。當文侯跟我說我做出不忠之舉時，剎那間我嚇得魂飛魄散，只道向帝君效忠之事已被文侯知曉，差點就要闔盤托出，就因為看到他說這話前曾用筆尾輕輕敲了敲桌案，才算定他也並無把握。雖然文侯用馮保璋彈劾我來搪塞，但我知道他說出此話來定有試探之意，可見他已經在對我懷疑了，幸好我見機得早，掩飾過去。直到離開文侯府很遠，我仍是驚魂未定，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夠在文侯跟前耍花槍，瞞過了他。
　　文侯畢竟只是個人啊。我拎著韁繩，默默地想著。
　　回到地軍團駐地，剛壹進門，卻見曹聞道、陳忠和廉百策三人站在門口，壹見我進來，他們臉上露出喜色，曹聞道搶上壹步，道：“統制，妳沒事吧？”
　　我怔了怔，道：“文侯大人找我商議事情，會出什麽事麽？”
　　曹聞道臉上卻閃過壹絲憂色，廉百策幹笑了壹下，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陳忠卻道：“楚將軍，大人責罵妳了不曾？”
　　我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擔心文侯對我不滿，會對我不利吧。我笑道：“文侯大人知人善任，罵我做什麽？快去休息吧，這些天要加緊訓練。”現在地軍團總人數已有四萬人，訓練已成大問題，我將《勝兵策》所載將兵之法歸納為數條，讓他們五個統領執行。說到底也不稀奇，無非是換崗訓練，再分責權於中下級軍官。雖然效率甚高，但還是相當麻煩。
　　廉百策道：“楚將軍，我們可是又要出征了？”
　　我道：“聽命令吧，那個蛇人俘虜審訊已畢，大概也是我們出征之日了。”陳忠腦筋簡單，曹聞道易沖動，他們會胡思亂想文侯要對我不利也不奇怪，而足智多謀的廉百策居然也會這樣想，實在讓我吃驚。大概，過於聰明的人有時往往也會為小事所惑。
　　廉百策想了想，似乎想說什麽，卻又欲言又止。我道：“快去休息吧，讓夥房給我準備點飯，我可餓得很。”
　　文侯設宴，其實是讓我們都和丁亨利打個照面吧，酒菜上得不多，我在宴上更無心飲食，現在感到很是饑餓。我剛說完，曹聞道肚子裏“骨碌”壹聲，似是回答我，聽到的人都笑了起來。陳忠笑道：“聞道兄，妳嗓子不小，肚子的嗓門也是超人壹等。”
　　曹聞道道：“嗨，文侯大人酒席上，哪敢多吃，又不敢走，做筋做骨的比平時更累。統制，我也餓了，壹塊兒去吃點東西吧。”
　　我道：“好吧，大家壹塊兒去吃點吧，大概都沒吃飽。”
　　我們到了中軍夥房，曹聞道便大聲叫道：“餵，老邱，還有什麽吃的？”
　　竈下壹個年紀甚大的夥頭軍探出頭來，壹見我們，吃了壹驚，忙站直了行了壹禮，道：“都督，曹將軍，陳將軍，廉將軍，小人沒看到，恕罪。”
　　曹聞道斥道：“快拿點東西出來吃，有些什麽？”
　　那個叫老邱的夥頭軍擦了擦手，道：“今天飯也開過了，就剩了幾塊牛肉，還有點蔬菜了。”
　　曹聞道眼壹瞪，我見他似要發怒，忙道：“沒事沒事，妳就用這點東西下壹鍋面吧，面多點。”經過高鷲城的絕糧之苦，有時我看到掉了壹粒飯都恨不能去揀回來，因此下了道命令讓夥房盡量不要剩東西，以免浪費。這夥房今開夥後只剩了幾塊牛肉和蔬菜，已是做得極好了，不能反去罵他。
　　面下得很快，只不過短短壹會兒，那老邱端著壹個大砂鍋過來了。他將砂鍋放在桌子中央，道：“都督，今天已沒什麽東西了，萬望恕罪。”
　　他說了兩回“恕罪”了，倒是頗有當初李堯天部將樸士免之風。我微笑道：“何罪之有？多謝妳了。”怕他又要恕罪恕罪地糾纏不清，伸手揭開了砂鍋。鍋蓋壹開，壹股鮮香的熱氣蒸騰而起，曹聞道原本嫌菜差，這時卻喝了聲彩，道：“好個老邱，妳這砂鍋面做得可當真出色。”
　　砂鍋面本是帝都壹種小吃。每年冬天便有人挑著面擔走街串巷，壹頭是壹只封了火的爐子，上面放著個砂鍋，另壹頭便是面條和食材佐料了。這砂鍋面用的全是牛羊雜碎下腳的肉，加上蔬菜蘿蔔文火慢煮，若有人要吃面，便隨時捅開火，將面下在砂鍋裏。面和佐料隨時添加，這壹鍋湯卻長年不換。據說最長的有十多年的老湯。這也是帝都平民常吃的，卻因為用砂鍋老湯煮的面條滋味著實不壞，許多官宦人家的公子小姐也頗嗜此味，在家做又嫌家裏的湯不夠味，還專門讓面攤上門煮面。軍中自然不會有老湯，但那老邱煮面的手段高超，壹鍋面煮得和面攤上陳年老湯煮出來的相去無幾。我拿了筷子，先給自己夾了壹大碗，在面上放了壹塊牛肉和幾根菜，倒了些湯上去，道：“來，大家壹塊兒吃吧。”
　　稀裏呼嚕地吃了壹通，肚子已經飽了，身上也暖和起來。現在雖然白天還不算太冷，但壹到晚間便覺得寒意逼人，壹大碗面吃下肚去，著實舒服，陳忠和廉百策都吃了壹碗，曹聞道更是吃了兩碗，還在砂鍋裏撈著剩下的面條蔬菜。我道：“曹兄，妳好歹也是壹軍統領，別跟個餓死鬼投胎似的猛吃了。”
　　曹聞道這才放下碗，打了個飽嗝，道：“人家說餓時吃糠甜似蜜，果然不差。統制，我們可是為妳擔心了半天，不吃飽點，明天沒力氣的。”
　　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好吧，明天看妳訓練成果如何。”
　　從夥房出來，天已黑透了。曹聞道和陳忠兩人向我告辭後走了，我也正要回去，卻見廉百策在壹邊又是欲言又止。我道：“廉兄，有什麽事麽？”
　　廉百策湊上來，有些遲疑地道：“楚將軍，文侯大人說什麽了？”
　　我道：“也沒什麽，無非就是加緊訓練，隨時待命而已。天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廉百策又猶豫了壹下，這才行了壹禮，道：“楚將軍，那我回去了。”
　　他轉過身，慢慢地走了。看著他的背影，我不由無聲地嘆了口氣。
　　廉百策這人也算不順利。早在邵風觀為東平城守將時，他作為邵風觀的左右手，地位還在諸葛方之上，以副將的身份鎮守東陽城。後來邵風觀被貶後他沒有跟隨，卻沒想到因為連吃敗仗而遭到接連貶斥，結果從壹個鎮守城池的大將壹直到成為壹個士兵，也算難得的經歷。其實廉百策智謀深遠，看事洞若觀火，而且他的箭術極強，是個頂尖第壹流的弓兵，實是壹個難得的人才。好在他來地軍團後，能力頗得發揮，終於也成為地軍團五統領的壹員，他心裏應該是極其感激我吧，所以才會和曹聞道、陳忠兩人壹同餓著肚子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