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四章 覲見與奏對

　　壹月中旬。
　　法勒提斯王都貝克勒，聖詹姆士宮。
　　哪怕外面大雪紛飛，女王伊莎貝拉的書房中卻溫暖如春。
　　即使女王陛下再怎麽提倡節儉，溫暖的爐火對壹位大騎士來說也確實無關緊要。但服務於宮廷中的女官們，卻不可能在這壹點上讓王室有失體面。
　　此時，女王書房中高談闊論的客人們顯然要感謝那些固執己見的宮廷女官們。
　　“弗蘭西斯先生，我無意與您這位哲學家進壹步討論人性的問題。
　　我的觀點壹直都沒有變過：人的本性是利己的，追求個人利益是國民從事經濟活動的唯壹動力。
　　只要國家不對這種經濟活動進行過度幹預，那麽經由自由市場的價格機制引導，國民們不僅會實現個人利益的最大化，還會進壹步推進公共利益，讓國家也跟著富強起來。”
　　“寇克卡迪先生，我同意您裕民富國的觀點。
　　但國家強盛的根源還是要依靠技術的進步，如果王國壹直停留在農業社會中，再美好的政治經濟學理論也不過是空中閣樓而已。
　　況且由國民主導完全自由的市場，也不利於資源統籌。我覺得應該由王國出面，進行統壹的規劃，才能讓沒有那麽多富裕殖民地可掠奪的王國盡快趕超希留斯。”
　　“弗蘭西斯先生……”
　　“寇克卡迪先生……”
　　兩個頭發花白的中老人在女王的書房中爭論不休，誰也不能說服誰，而坐在自己書桌後面的女王伊莎貝拉也不插言，只是不時在紙上記上壹句。
　　這是每周問政時都會有的保留節目，兩位老先生雖然爭論不休，卻也能給女王對王國的未來規劃提供寶貴建議和靈感。
　　兩位學者打扮看似都是普通人的老先生，其實是王室智囊團中的顧問，他們另外的身份還包括高等學府教授、哲學家、經濟學家、自然科學家、作家等等。
　　經濟學家寇克卡迪，智囊團首席顧問，也是私有制自由經濟的有力推動者。
　　哲學家、自然科學家弗蘭西斯，智囊團次席顧問，主張知識和科技就是力量，是蒸汽工業化的先驅。
　　書房中的爭論看樣子還要持續壹段時間。
　　咚！咚！咚！
　　突然響起的敲門聲，卻讓兩個人的聲音微微壹頓。
　　得到女王的允許之後，壹位宮廷女官走了進來向她恭敬地請示道：
　　“陛下，利威娜殿下把人帶來了，您現在要見壹見嗎？”
　　“嗯，請他們進來吧。”
　　女官領命出去之後，女王伊莎貝拉放下手中的羽毛筆，對兩位顧問微微壹笑：
　　“兩位顧問先生，今天正好有壹位不錯的年輕人覲見，不如聽聽他對未來王國經濟發展的意見如何？”
　　兩位先生雖然爭論不休，卻也壹樣的自視甚高，對所謂的年輕人的高見絲毫都不感興趣，繁文縟節也不在這兩位純粹學者的考慮範圍之內。
　　站起身來正要向女王告辭，卻不防伊莎貝拉又補充了壹句：
　　“妳們不是壹直想見壹見那位《霸主失格計劃》的作者嗎？今天……他來了。”
　　兩人以與年齡完全不符的速度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看到對方跟自己壹模壹樣的動作，鼻腔中同時發出壹聲冷哼。
　　……
　　“艾文，不用緊張，這只是在妳晉升儀式之前的非正式見面而已。
　　跟陛下稍微聊上兩句混個臉熟我們就回去了，陛下不會為難妳的。”
　　已經晉升大騎士的王儲利威娜對身後的艾文最後交代壹句，親手推開了房門。
　　正如她所說，這是顯示親近的非正式會面，所以會見地點也選在書房中。
　　艾文身著筆挺的深藍色軍禮服，腰懸鎏金的將軍指揮刀，胸前掛著金色的綬帶和王國頒發的數枚亮晶晶的勛章，擡步跟隨二王女走了進去。
　　正常情況下騎士的刀劍不會離身，但在國王的禦前，佩劍是只有地位尊崇的高等貴族和守護騎士們才享有的特殊待遇。
　　艾文也恰在此列。
　　“陛下，艾文來了。”
　　迎著房間中看過來的幾雙眼睛。
　　啪——
　　艾文在距離女王書桌五步之外立正行軍禮。
　　“陛下，日安！艾文·加略特前來覲見。”
　　哪怕偉力歸於自身，但在擁有打破統治秩序的力量之前誰也沒有資格笑公卿傲王侯。
　　艾文當然也沒有，敬禮之後微微低頭，對書桌後面那道身影匆匆壹瞥間，腦海中的第壹感覺便是：
　　‘好年輕。’
　　和利威娜壹樣金紅色的長發，湖綠色的眼睛，肌膚白皙看起來根本就不到三十歲的，巔峰超凡者的基因不可謂不強大。
　　即使是晉升大騎士之後外貌已經退回到了二十歲左右的利威娜，站在伊莎貝拉身邊也讓人以為這是壹對容貌出眾的姐妹。
　　然而女王陛下身上那種威嚴深重的氣質，卻讓人絕對不可能認錯。
　　對艾文倒是語氣十分溫和：
　　“加略特將軍，請坐吧。”
　　身為守護騎士，天生就比外臣要親近的多。而且作為壹位為王國立下過汗馬功勞的高級軍官，當然也有資格被女王賜座。
　　不過跟計劃中不壹樣的是，女王陛下和艾文簡單聊了幾句之後，並沒有讓他離開，而是話題壹轉扯到了兩位顧問及他們現在各自的主張上面。
　　其實這也是伊莎貝拉關心的問題，自己坐在王座上發出來的每壹條政令，都有可能決定這個國家和無數國民的前途命運，不得不慎重。
　　聽明白了這兩位顧問爭論的焦點和女王面臨的抉擇之後，艾文內心已經有了腹案。
　　“在未來經濟的發展中，市場和技術哪個先行？王國對市場又應該幹預多少？”
　　如果說到實戰自己拍馬也趕不上這兩位經驗豐富的老先生，但要說紙上談兵……在這個世界上自己可沒有怕過誰！
　　所以，艾文挺起身體掃視了書房中的幾人微微壹笑。
　　內心獨白是：都退後，我要開始裝B了。
　　“弗蘭西斯先生主導的蒸汽工業化必須要搞，寇克卡迪先生倡導的自由市場也必須要搞，問題的關鍵只是怎麽搞？
　　其實兩位顧問的觀點在我看來並不矛盾。
　　因為目前還處於起步階段的‘蒸汽工業革命’既是壹場生產技術的革命，又是壹場社會關系的革命。
　　隨著蒸汽工業的穩步發展，我對王國乃至整個郁金香即將進入的社會進程，下了壹個定義，叫做‘資本化經濟’。
　　它的前提壹共有兩個：
　　壹是要有大量的只有人身自由而無生產資料的雇傭勞動者，比如：失地的農民；
　　二是將大量的生產資料和貨幣財富集中到少數人手中，並轉化為資本。
　　創造這兩個條件的過程，就是資本原始積累的過程！”
　　說到這裏的時候，書房中所有的人都已經像是聽課的小學生壹樣不由自主正襟危坐，身為內行人的兩位顧問、壹位國王、壹位繼承人眼睛幾乎都在放光。
　　剛開始只不過是想聽聽這位《霸主失格計劃》作者的高見，沒想到他根本就已經洞徹了兩位首席顧問依舊有些粗糙的理念，並在之上構建了壹個統合雙方的完備理論啊。
　　整個王國都沒有比房間中的這幾個人，更能意識到壹套完備指導思想的重要性了。
　　王國從兩百年前就已經開始的圈地運動、殖民掠奪、在國內施行的國債制度、創建銀行和股份公司、嚴密的稅收制度等等，不就是在有意無意的推進資本原始積累的過程嗎？
　　蒸汽工業中的蒸汽機、生產線、工廠不就是所謂能夠不斷制造財富的“資本”嗎？
　　“能夠充分調動每個人積極性的自由市場經濟好不好？當然是好的……”
　　聞言，寇克卡迪的臉上剛剛露出壹絲笑容，卻聽艾文話鋒突然壹轉：
　　“但是，我們卻不得不面臨壹個問題。
　　‘資本化經濟’的確立是進壹步促成‘蒸汽工業革命’的前提，未來‘蒸汽工業革命’的勝利又會鞏固資本化經濟，進而不可避免地鞏固這個階級的經濟和……政治權利！”
　　當艾文說到這裏的時候，四個人的眉頭已經同時皺起。主張完全自由市場經濟的寇克卡迪幾次想要反駁，卻發現對方的理論無可辯駁。
　　如果按照自己的主張去幹，確實非常有可能演變成那種局面。在國家富強的同時，親手樹立壹大批富可敵國的可怕敵人？
　　那個時候女王和那些高貴的先生們何去何從？
　　眼睛悄悄瞥了壹眼突然面無表情的女王陛下，不禁打了個冷戰。
　　“各位應該明白，壹個掌握著社會大量生產資料和貨幣財富的階級背後，代表著怎樣的力量？
　　哪怕我們掌握著國家的至高武力，但他們想要讓王國動蕩起來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甚至動搖普通國民的生存根基，讓國家崩潰都不是做不到。
　　既然人的本性天生利己，那麽為了利益他們就算是毀滅壹個國家，讓無數人流離失所，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吧？
　　可不要忘了我們的鄰居伊利亞王國的前車之鑒啊！”
　　艾文抓住壹切機會給他們灌輸自己的私貨，為了自己天生所處的“封建統治階級”簡直是操碎了心。
　　而他最後的那句話，也好像驚雷壹樣，讓壹群人心中瞬間壹凜。
　　原本他們壹直以為伊利亞盛極而衰的關鍵是王國守護衰老的問題，但現在以艾文這套理論為支撐，他們已經看穿了其中的本質。
　　那其實是掌握著資本的新興資產階級在奪權，在向現有的統治者宣戰！
　　隨著新興貴族們的崛起，其實每壹個國家或多或少都存在這種情況，只因為伊利亞巔峰超凡力量的缺失讓這種矛盾爆發地格外慘烈而已。
　　表面看起來蒸蒸日上，內部壹片和諧的法勒提斯，也不可能例外。
　　女王剛開始還有心思壹點點記錄，但很快就只能專心致誌的聽講，最後內心激蕩下，連手中緊握的羽毛筆也被無意間溢散的鬥氣光焰直接震碎。
　　口中喃喃：
　　“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絕不能……”
　　卻聽到艾文仿佛預言家壹樣，發出了擲地有聲的宣告：
　　“就如同黑暗千年和文藝復興繼而導致的宗教改革壹樣，潮流的力量勢不可擋。
　　哪怕在這個以超凡之力為根本的世界中，終有壹天具有通用性和可復制性的科技，也能讓以平民為主體的凡俗世界，迸發出讓超凡者甚至是神明也不得不正視的力量。”
　　此時。
　　女王的臉色已經無比的鄭重，擡起頭來看著艾文的眼睛，姿態放得極低：
　　“加略特卿，妳有什麽能教我的嗎？”
　　“在即將到來的社會經濟變革中，現在有壹道閘門，就掌握在陛下的手中。
　　是直接放出這頭猛虎傷人傷己，還是從壹開始就為它戴上枷鎖取其利避其害？”
　　四個人異口同聲：
　　“自然是取其利避其害。”
　　露齒壹笑，艾文老師敲黑板：
　　“很好，那麽我們來聊壹聊什麽叫宏觀經濟的頂層設計吧。”
　　……
　　直到兩個小時之後，窗外的天色已經全黑。
　　艾文延後半步跟在利威娜的身後，走出女王的書房。
　　此時。
　　除了早已經確定好的少將軍銜之外，艾文頭上還多了壹個女王智囊團的顧問頭銜。女王的智囊團就相當於小型的內閣，地位崇高影響力巨大的同時，還不需要壹直勞神讓政務牽扯精力。
　　算是王國中頂尖的清貴職務。
　　代價就是他給予王國的壹條建議：國家部分幹預經濟，拒絕全盤的完全私有化。
　　其實就是由國家壟斷關系到民生、國家安全、重大經濟發展的行業。比如銀行業、醫療、交通建設、通信、軍工、煤炭、航運等等。
　　然後讓其他行業采用寇克卡迪的自由經濟理念充分競爭，激發市場活力。
　　另外，艾文也認同了弗蘭西斯的觀點。
　　王國目前最大的財富其實是“紫羅蘭之眼”內部，那些既有軍方背景又有巫師能力的煉金術師們，科學技術是第壹生產力，那些人便是生產力中的生產力。
　　聽完壹堂課之後，兩位老先生跟艾文說話都是弓著身的，那是學渣對學霸的仰望。
　　其實艾文也有自己的小算盤，任何國家的科技工業發展都是從跟隨、模仿壹直到創新超越，現在法勒提斯的蒸汽工業進程本就已經走在大陸所有國家前面。
　　從無到有建立壹整套的工業體系可不是只有統治者的決心就能實現的，精力、時間、財富、聰明才智的投入都難以想象。
　　本土的經濟、技術進步顯然會助力自己墨丘利聯合貿易公司的高速發展。
　　咯吱……咯吱……
　　心情復雜的主君和意氣風發的騎士散步壹樣走出聖詹姆士宮。
　　“看得出來，妳的心思應該沒有多少在政務上。”
　　“殿下，人的精力有限，誌不在此。”
　　話題到此為止。
　　曾經還是見習騎士的時候，艾文在壹位子爵面前都要戰戰兢兢。
　　現在晉升三階之後，他面對能夠壹言主宰無數人生死的女王陛下也能侃侃而談，甚至夾雜私貨為自己爭取利益。
　　就像鳥兒敢在樹枝上停留，所信任的不是樹枝而是自己的翅膀。在偉力歸於自身的世界中，三階的實力就是他最強的底氣。
　　所以，他想要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