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九章 舍心印

　　徐鳳年默默在呂錢塘身側坐下，平靜的問道：“有什麽遺願？”
　　呂錢塘目光發直的望著天邊夕陽，聲音空洞的道：“沒有了，我已是家破人亡，什麽都沒有了。”
　　徐鳳年垂下眼瞼，又問道：“妳死後，要不要葬入林家祖墳？”
　　呂錢塘道：“姓都改了，有什麽資格入祖墳啊？燒了，撒到廣陵江裏吧，每年八月十五，那壹線潮，風景極好。”
　　“好。”
　　呂錢塘扭頭望向徐鳳年，緩緩道：“我說的話做到了嗎？這壹路上，沒讓妳受傷吧？”
　　徐鳳年轉過身子，面朝呂錢塘而坐，正色道：“妳言而有信，無愧探花之名。”
　　呂錢塘臉上浮現出壹抹笑容，追問道：“真的？”
　　徐鳳年肅然點頭道：“真的。”
　　“呵呵呵……”呂錢塘發出壹串輕笑，轉回頭重新望向即將落山的夕陽，壹如即將落幕的自己。
　　“人生這條路，就這麽走完了，太難了。”
　　說完這句話，他提起最後壹口氣，高呼道：“去妳的世子，去妳的世道。”
　　最後壹口氣耗盡，呂錢塘緩緩垂下頭，就此氣絕身亡。
　　徐鳳年深吸壹口氣，又緩緩吐出，伸手在呂錢塘的屍身上拍了兩下，起身幽幽道：“魏爺爺。”
　　“在。”
　　“替他火化屍骨，骨灰裝入壇中。”
　　“明白，這邊我來處理，世子先回馬車那邊吧。”
　　徐鳳年最後看了壹眼呂錢塘身前，那個用手指在地上寫出的，歪歪扭扭的“林”字，轉身往蘆葦蕩外行去，心中的某種信念更加堅定。
　　然而他剛走出沒多遠，壹道魁梧龐大，手握大劍的身影，陡然自蘆葦蕩中飛出。
　　魏叔陽見狀駭然大呼道：“金甲，世子小心。”
　　他顧不得呂錢塘遺體，展開身法迅速掠至徐鳳年身前，目光死死盯著面前金甲，臉色難看的道：“最強的金甲，現在才動手。”
　　徐鳳年面無表情的拔出腰間長刀，眉心大黃庭印記浮現而出，泛著淡淡金芒，這是他全力催動真氣的現象。
　　鄭咤蘿麗李淳罡，皆被對方高手牽制住，青鳥寧峨眉重傷昏迷，姜泥只是個半吊子，根本指望不上。
　　此時還有壹戰之力的，也就只有魏叔陽和他自己了。
　　鄭咤傳給他的無二刀法很強，他覺得至少不會比李淳罡的劍道弱。
　　方才他壹招穹天之怒可以破土甲，而他卻還有壹招更強的“獨壹無二”，未必沒機會破去金甲。
　　符將紅甲除自身堅固無比外，全靠甲上所刻符箓逞威。
　　哪怕只能在甲胄上砍出壹道裂縫，都能讓符箓的運轉斷線，令甲胄廢去。
　　金甲沒有耽擱，現身之後，立刻朝徐鳳年殺了過來。
　　魏叔陽毫不猶豫的迎了上去，徐鳳年則是趁機開始蓄勢。
　　與爆發性的穹天之怒不同，這招獨壹無二卻是極盡內斂。
　　將所有刀意、刀罡、刀氣、刀勁凝聚在手中之刀上，無論面對何等堅不可摧的目標，皆有壹刀兩斷之勢。
　　魏叔陽面對金甲，連壹個照面都沒能走過，甚至金甲壓根就沒將他放在眼裏。
　　面對魏叔陽的攻擊，金甲沒有任何反應，就這麽視若無睹的強行沖撞過去。
　　魏叔陽被撞翻在地，當場口噴鮮血，金甲手中大劍直指徐鳳年。
　　徐鳳年目光壹凝，他沒想到金甲竟如此之強，二品巔峰的魏叔陽，竟連片刻都無法阻擋。
　　來不及了，在金甲的劍刺中他之前，他根本無法完成蓄勢。
　　便在這徐鳳年生死壹線之際，那道之前突然出現，殺死王明寅，又迅速消失的身影，再壹次毫無征兆的出現。
　　她那纖細小巧的手掌上，挾帶著磅礴的真罡，連空氣都被扭曲，攔在大劍之前，金甲不得寸進。
　　左掌壹揮，金甲手中大劍不可抑止的上擡，胸前空門大開，她右掌順勢前刺，正中金甲胸膛。
　　“嘭”
　　悶響聲中，魁梧高大的金甲，直接被這壹記手刀擊飛，遠遠跌入蘆葦蕩中消失不見。
　　徐鳳年又驚又喜，待她轉回身來，立刻開口道：“呵呵姑娘，真的是妳。”
　　呵呵姑娘沖他抿嘴壹笑，挑了挑秀眉。
　　“沒想到最後竟然是妳救了我，還救了兩次。”
　　呵呵姑娘笑吟吟的舉起並指成刀的右手，徐鳳年見狀恭維道：“妳這手刀怕是比真刀還要鋒利。”
　　他這句話剛剛說完，呵呵姑娘歪頭看向他，竟毫無征兆的朝著他胸口戳去。
　　“噗”
　　臉上的笑容尚未消退，徐鳳年瞬間口噴鮮血，向後飛跌出丈許遠，重重摔倒在地。
　　呵呵姑娘卻並未就此罷手，徐鳳年倒地後，她飛身而起，重重壹腳跺在他胸口，徐鳳年又是壹大口血噴出。
　　壹跺之後她重新飛上半空，倒轉身子頭下腳上，右臂伸直，右掌直直對著徐鳳年心口。
　　此刻的呵呵姑娘，整個人猶如化作壹柄從天而降的尖刀，意圖對徐鳳年來個透心涼。
　　不知道為什麽，徐鳳年在遭受她連續兩記重擊後，體內真氣運轉速度陡然加快了許多，經脈中充斥的真氣，也比之前多了許多。
　　不過此刻生死壹瞬，他並沒有註意到這壹點，只是下意識的提起壹口真氣，反手使出壹招“雲斷青天”。
　　三丈刀罡逆斬而上，呵呵姑娘目光壹凝，便是以她的修為境界，也不願硬接這壹刀。
　　淩空壹個倒翻，於間不容發之際避過這壹道刀罡，隨後輕飄飄落地。
　　徐鳳年也趁機彈身而起，他倒是沒有什麽憤怒之色，只是滿心的不解，實在想不通呵呵姑娘的這壹系列操作。
　　呵呵姑娘此時同樣是滿臉疑惑，用那清亮悅耳的嗓音道：“第壹刺妳有軟甲護體，得以不死。”
　　“可我後面那壹腳，踏在被撕開的寶甲處，妳應該死了才對呀。”
　　她說著走近幾步，待看到徐鳳年眉心那個金光熠熠的印記，才恍然大悟道：“妳還真把王重樓的大黃庭化為己有啦？”
　　徐鳳年壹邊暗自提聚真氣，壹邊開口道：“呵呵姑娘，我跟妳有仇？”
　　呵呵姑娘抿著嘴搖搖頭，脆聲道：“沒仇啊，不過有人花壹千兩黃金，買妳的命。”
　　“靖安王。”徐鳳年了然，隨後又不解的問道：“那妳為何又要救我？”
　　呵呵姑娘理直氣壯的道：“我親手殺妳才有壹千兩，別人殺妳我只有五百兩。”
　　全然明白了，徐鳳年這下再無疑惑，原本對呵呵姑娘的些許親近感，化作了壹個自嘲的笑容，“我這命還挺值錢。”
　　說完這句話，他眉心印記金光大盛。
　　呵呵姑娘見此卻並未在意，展顏壹笑道：“該說的都已經說完，妳可以去死了。”
　　雙手重新並指成刀，朝著徐鳳年殺了過去。
　　面對呵呵姑娘的進攻，徐鳳年不退反進，手中長刀幻出壹片刀光，主動迎了上去。
　　他身臨必死境地，心懷背水壹戰，向死而生之心緒，蘆葦蕩中竟是刀意凜然。
　　此刻大黃庭真氣莫名活躍，有源源不斷的後勁支撐，場中罡氣縱橫，密不透風。
　　徐鳳年此刻施展的，是無二刀法中的“橫風急雨”，刀勢綿密不絕，如疾風驟雨。
　　這壹招最大的特點，便是不會將真氣壹口氣爆發出去，使得體內真氣連綿不絕，不會因回氣不及而導致招式出現斷層。
　　但也因此，這壹招的殺傷力不算大，呵呵姑娘以壹雙附著真氣的肉掌便能輕松接下。
　　銳利的刀鋒與呵呵姑娘的手刀碰撞，竟發出金鐵交鳴之聲。
　　憑著這手鄭咤傳授的刀法絕技，徐鳳年竟與呵呵姑娘暫時僵持住。
　　官道中央，鄭咤望向李慕沈聲道：“今日之局該到此為止了，若他真的死在此地，後果不是妳們能承擔得起的。”
　　李淳罡和姜泥皆望向對面，卻見為首的李慕微微壹笑，對鄭咤道：“希望日後能與兄臺放開手腳，傾力壹戰，如此，雖死無憾，告辭。”
　　說完對其他人點點頭，壹行六人縱身而起，踏著蘆葦迅速遠去。
　　鄭咤終於松了口氣，他對蘿麗道：“阿麗，妳接應壹下世子，我去去就來。”
　　“好。”
　　蘿麗飛身而起，朝著徐鳳年所在急掠而去，鄭咤卻是往另壹個方向飛去，那邊還有壹顆對他們來說較為重要的棋子。
　　……
　　蘆葦蕩深處，趙楷望著直直沖自己這邊而來的鄭咤，不由大驚失色，目光急速閃爍。
　　他是親眼見識過鄭咤的強大的，所以壓根就沒考慮過逃走或反抗。
　　尚未等他想清楚該如何應對，鄭咤已掠至他面前斜上方。
　　鄭咤沒有動用虎魄刀，只是拔出腰間北涼刀，遙遙壹刀斬向金甲。
　　壹道剛猛無儔，蘊含崩山斷獄，斬巖削壑之威的刀罡，自趙楷頭頂掠過，不偏不倚的命中他身後金甲。
　　“嘭……嘩啦。”
　　沒有任何意外，壹聲爆響之後，金甲四分五裂，散落壹地。
　　趙楷渾身僵硬的站在原地，沒有回頭去看身後的情況，甚至不敢動彈分毫。
　　當鄭咤落在他身前丈許外，他立刻抱拳躬身認錯道：“這位兄臺，在下豬油蒙了心，壹時糊塗才被人忽悠來此。”
　　“還請兄臺饒我壹命，在下日後定當竭力以報兄臺不殺之恩。”
　　鄭咤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左手在刀身輕撫，漫不經心的道：“我第壹次見到，求饒是站著求的。”
　　他這句話壹出口，趙楷沒有哪怕壹瞬間的猶豫，雙腿壹屈便跪了下去，雙手撐地，重重壹個頭磕在地上，誠聲道：“求兄臺饒命。”
　　鄭咤臉上淡淡的笑容盡數收斂，雖然早已知道趙楷是個什麽樣的人，但此時他心裏卻沒有半點笑意。
　　趙楷認錯之痛快，下跪之果斷，在看劇時本是壹個笑點。
　　可真正親身面對趙楷時，不僅沒有好笑的感覺，反而是心下暗凜。
　　此人可謂將“能屈能伸”四個字，體現得淋漓盡致，這樣的人若是敵人，不僅壹點都不好笑，反而讓人心底發寒。
　　鄭咤走到趙楷面前蹲了下來，北涼刀“嚓”的壹聲插在他臉頰旁邊，壹股冷汗肉眼可見的自趙楷臉上滲出，順著面頰滴落下地。
　　“其實妳並不怕死。”
　　聽到鄭咤這句話，趙楷壹動都不敢動，只聽鄭咤接著道：“妳只是不甘心就這樣死去。”
　　趙楷小心翼翼的擡起頭，弱弱的問道：“這有什麽區別嗎？”
　　鄭咤頷首道：“有，怕死是人的本能，但有許多人，都能克服這種本能，敢來刺殺北涼世子，我相信妳也不是什麽怕死之輩。”
　　“作為人貓和楊太歲的徒弟，上陰學宮學子，當朝六皇子，妳還沒向所有人證明自己，還沒坐上那至尊之位，又怎麽甘心就這樣去死？”
　　趙楷渾身壹震，露出壹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臉色發白的道：“原來我這點底細，早已被兄臺掏了個底朝天，那不知道，在下還有沒有活路？”
　　鄭咤點頭道：“我沒有直接動手殺妳，自然是有的。”
　　趙楷感激萬分的道：“多謝兄臺，不知在下這條活路在哪？”
　　鄭咤凝視著他，壹字壹頓的吐出四個字：“傀……儡……皇……帝。”
　　趙楷聞言壹楞，目光幾經閃爍後，終於反應過來鄭咤話中的意思。
　　他神色莫名的道：“兄臺的意思是，北涼打算扶我當皇帝，然後挾天子以令諸侯？”
　　鄭咤微笑道：“妳是個聰明人，也可以這麽理解，不過有壹點我還是得澄清壹下。”
　　“北涼對挾天子以令諸侯什麽的，沒有任何興趣，否則當年只要北涼王願意，這離陽早已姓徐，這壹點妳不否認吧？”
　　趙楷連連點頭道：“這話壹點沒錯，春秋國戰結束時，朝廷兵馬折損殆盡，唯北涼軍兵強馬壯。”
　　“若北涼王起兵造反，今日坐在那個位子上的，就是北涼王了。”
　　鄭咤嘆了口氣，道：“其實吧，姓徐的那壹家子，就想待在自己那壹畝三分地，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同時守好邊關，替百姓守住壹份太平。”
　　“可妳那個混蛋老爹，和妳老爹手底下那幫混蛋臣子不信啊，就非要弄死老徐壹家子，搞垮北涼軍，妳自個說說，這是不是過河拆橋？”
　　趙楷滿臉尷尬的賠笑道：“這……是有點不地道。”
　　“所以啊……”鄭咤壹巴掌拍在趙楷肩上，接著笑道：“咱不得張羅著，換壹個不會視北涼為敵的皇帝嘛。”
　　“左挑右挑，選來選去，發現也就妳小子最合適，妳自己覺著呢？”
　　趙楷撓撓臉頰，尬笑道：“呵呵，仔細想想，好像也就我比較容易控制哈。”
　　鄭咤樂道：“可不就是嘛，所以妳準備好了嗎？”
　　“準備什麽？”
　　“嘭”
　　毫無征兆的，鄭咤擡手壹掌，將壹團青色罡勁打入趙楷心口。
　　“呃……啊……這……這是什麽？”
　　“這個叫舍心印，只要妳腦子裏出現任何壹點不利於我的念頭，就會心如刀割。”
　　“念頭越重便越發痛苦，最重甚至會承受萬蟻噬心般的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天下只有我能解。”
　　舍心印，乃是在風雲世界時，惡魔隊從無神絕宮絕心手中得來。
　　經楚軒改良，去除了會引出中招之人心底惡念的功效，但加強了控制方面的效果，威力不在三屍腦神丹和生死符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