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好學生凱隱

　　幾天後，不朽堡壘城內的壹處貴族莊園。
　　“萊斯特司令，再喝壹杯吧。”莊園的主人壹個眼神，壹旁捧瓶侍立的仆人便恭敬地走上前來，為萊斯特緩緩地斟滿了壹杯美酒。
　　萊斯特醉意微醺，但仍舊爽快地將那美酒壹飲而盡。
　　他是窮出身，向來對酒沒有什麽研究。但好酒和便宜貨的區別還是很明顯，能讓人嘗得出來。
　　“托米利將軍，這玩意多少錢？”萊斯特很俗地問道。
　　“不值錢。”托米利將軍不動聲色地笑道：“都是自家酒莊的產品。”
　　“我們也是老戰友了。如果您喜歡的話，我讓管家明天就望您府上送上兩車，請您慢慢品鑒。”
　　“哈哈……”萊斯特當然知道，這位老貴族口中“不值錢的自釀酒”，肯定非常值錢。
　　壹送就是兩車，如果換算成市價，這恐怕都夠領風者的幹部去見塔姆先生了。
　　雖然萊斯特不是領風者，但在過去這壹年以來，他都壹直在用領風者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
　　別說兩車價值千金的名酒了，就算是壹金幣的人情往來，他都不會隨便收的。即便收了，他也會立刻回贈相應價值的禮物，以示公私分明。
　　所以在托米利將軍說要送他兩車好酒的時候，他的第壹反應是拒絕。但……
　　“我都已經是罪人了，又還有什麽好演的呢？”回想起斯維因那冷漠決絕的話語，萊斯特不由在心中自嘲地笑道。
　　跟他過去幹的屠城惡行比起來，收兩車酒又算什麽？
　　反正他以後也不可能再保住自己的地位了，那還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先做回真實的自己。
　　“那就謝謝妳了，托米利將軍。”萊斯特說。
　　“哦？”托米利眼中不由閃過壹絲驚喜。
　　他輕輕抿了壹口紅酒，便借著那微醺的酒意，半是開玩笑、半是認真地說道：“唉，萊斯特司令，您可別再叫我將軍了。”
　　“我現在連自己的戰團都見不著，天天像廢人壹樣在這莊園裏吃喝玩樂，又哪能算得上是壹位帝國將軍？”
　　為了維持國內局勢穩定，斯維因在用雷霆手段掃凈壹票叛軍之後，又很不客氣地給那些地方諸侯般的獨立戰團領袖，送上了“帝都住房福利”。
　　幾乎所有獨立戰團領袖都被迫離開了自己的地盤，帶著妻兒老小搬到了不朽堡壘，在斯維因眼皮子底下當上了有名無實的中樞官員。
　　雖然斯維因沒有把事情做絕，他們名下的領地和戰團，如今仍交由他們留守後方的家人掌管。
　　但很顯然，如果他們留守領地的家人不夠安分，還想再搞事情……
　　那作為家主的他們，連帶著壹同入京的其他家族成員，就會被斯維因第壹時間請進監獄，體驗被“孝子賢兄”隔空送上諾克薩斯斷頭臺的復雜心情。
　　“唉。再這樣閑下去，我可就要胖得騎不上龍蜥了！”
　　“哈哈……”萊斯特假笑著打了個哈哈，沒有做任何回應。
　　而托米利將軍暗暗觀察著他的表情，又繼續說著“醉話”：“其實每天品茶飲酒，日子清閑壹點也挺不錯。”
　　“只是我擔心，再這樣下去，我們可能連現在這杯裏的美酒都喝不到了。”
　　“怎麽？”萊斯特眉頭暗皺，心裏有了提防。
　　“還不是那些領風者。”托米利將軍的“醉話”越來越露骨：“這些祖安佬，早已經鋪天蓋地地滲透到諾克薩斯來了。甚至就連我家酒莊的農奴都被他們煽動起來，嚷嚷著找我要人身自由，還要減租減息、清除舊債……”
　　“唉！再這樣下去，諾克薩斯豈不是要被這些窮鬼給鬧翻了天？”
　　“也不知道斯維因大統領是怎麽想的，他怎麽還不……”
　　“咳咳！”眼見著這位老戰友的話越來越危險，萊斯特適時地輕咳打斷。
　　然後，他壹本正經地說：“斯維因大統領有他自己的考慮。我們擁有兩大遠古惡魔的力量，也不需要懼怕領風者。”
　　黑色玫瑰留下的火之惡魔與影之惡魔，現在在明面上是諾克薩斯帝國的力量。
　　就像德瑪西亞將加裏奧宣傳成“決戰兵器”來安撫主戰派的人心壹樣，斯維因也壹直在鼓吹這兩大惡魔的力量，用以穩定局勢。
　　這個說法以前還能糊弄到不少人，但隨著時間流逝，貴族們心中的不安累積越深，到了現在……
　　托米利將軍猛飲了壹大口酒，竟徑直質疑：“是麽？斯維因大統領真有對付領風者的辦法？他真的在考慮怎麽對付領風者嗎？”
　　“我怎麽感覺……斯維因大統領他，自己就像是領風者啊！”
　　“妳？！”萊斯特瞳孔壹縮。
　　這些貴族，原來已經察覺到了？
　　他正想說幾句場面話來反對這種大逆不道的言論，但托米利將軍卻像是豁出去了壹樣，繼續在他這位大統領門生面前大講“醉話”：“萊斯特司令，妳就沒感覺到麽？”
　　“斯維因將軍這壹年來提拔上來的中高層軍官，大都是壹些領風者作派的青年人。”
　　“他們壹個個地都不貪不拿、清廉如水，不用特權、不收賄賂、不做生意、不置產業，表現得比領風者還領風者……”
　　“妳看看，他們這還像是帝國的將軍麽？”
　　“不要胡說！”萊斯特面不改色地反駁：“難道我們帝國的將軍，就不能是清官了？”
　　“斯維因大統領對我們恩重如山，我們當然要報答統領恩情，時時自查自省、日日砥礪奮進。”
　　“就像我……我這壹年來也沒貪沒拿，難道我也成領風者了？”
　　“哈哈。”托米利將軍醉意熏熏地笑道：“妳？”
　　“不，我跟妳太熟了。妳肯定不是。”
　　萊斯特：“……”
　　這好像是認可，又像是嘲弄。總之，這話在他聽來十分刺耳。
　　“夠了！托米利將軍，妳不要再說胡話了。斯維因大統領他怎麽可能是領風者？”
　　“對大統領做這等惡意揣測。妳就不怕我不顧戰友之情，把妳說的話報告上去麽？”
　　萊斯特作出壹副要與之劃清界限的嚴肅表情，顯得很是正經。
　　但托米利細細觀察著他的神色，卻還是借著酒意說：“抱歉，是我說錯話了。”
　　“不過，萊斯特司令，我想妳也能體諒我的心情……咱們，或許是壹路人。”
　　“嗯？”萊斯特眉頭緊皺，像是很不高興。
　　但托米利將軍壹句話就紮中了他的心：“斯維因大統領這壹年來替換下來的軍官將領，可有不少是您的朋友親信。”
　　“看來，大統領他似乎也不是很信任妳啊，萊斯特司令。”
　　萊斯特臉色難看，沈默不語。
　　“所以，我想您會不會也是對領風者主戰派，才讓斯維因大統領如此對待。”
　　萊斯特還是不說話，像是默認了這壹點。
　　“您肯定也看得出來，不管斯維因大統領是怎麽想的……再這麽拖下去，我們多半是沒機會戰勝領風者的。”
　　“沒人知道那所謂的兩大惡魔，能不能戰勝迦娜女神。但有壹點可以確定：”
　　“如果我們輸了，那我們現在擁有的壹切，就都會隨著領風者的到來而灰飛煙滅。”
　　“諾克薩斯的精神會隨之死去。那些軟弱無能的廢物，會狐假虎威地踩到我們頭頂。我們過去的豐功偉績，會在壹夜之間變作可恥的罪行。我們會被送進監獄、勞改農場，甚至是絞刑架和斷頭臺，由那些本應在我們面前卑躬屈膝的廢物審判……”
　　托米利將軍又真情流露地感嘆。
　　“……”萊斯特沈默許久，終於松口：“是啊！”
　　他也深深嘆了口氣，說：“可這又有什麽辦法呢？”
　　“我無法改變斯維因大統領的想法。而單憑我們的力量，也絕對無法改變現狀，無法戰勝那已然崛起的領風者。”
　　“他們有迦娜女神，而我們卻只是凡人。”
　　“那倒未必……”托米利語氣微妙。
　　“哦？”萊斯特看了過來，眼裏飽含探詢。
　　但托米利又小心地假笑道：“哈哈。我只是在想，如果我們也有自己的神，那就太好了。”
　　“自己的……神？”萊斯特心裏壹跳。
　　這正是他壹直在想的事情。
　　在過去這壹年以來，每個輾轉反側的夜晚，每次強忍著不甘在那些賤民面前扮演好人的時候，他都會忍不住想……
　　要是他們也有神明庇護，那就太好了。
　　世上有迦娜這樣的善神，為什麽就不能有庇佑貴族的惡神呢？
　　“這樣的神……”萊斯特若有所思地看向壹臉醉意的托米利將軍：“有嗎？”
　　“或許有吧。”托米利滴水不漏地回答。
　　然後，他含沙射影地說：“我聽說弗雷爾卓德的半神沃利貝爾，就是壹位不喜人類文明的惡神。”
　　“但不像迦娜女神這樣的異類，神祇都是高傲的。沃利貝爾長眠千年，極少涉足凡世。”
　　“想見到傳說中的‘沃利貝爾’，信徒必須展現出決心。”
　　“什麽決心？”萊斯特問。
　　“徹底背叛過去的決心。”托米利遙遙看向不朽堡壘的方向，若有所指地問。
　　“妳有這樣的決心麽，萊斯特司令？”
　　萊斯特壹陣沈默。
　　終於，他說：“信徒的決心，向來是神祇給的。”
　　“熊人族之所以信仰沃利貝爾，並甘願為之脫離人類這個族群，也是因為他們見證了沃利貝爾的神力，知曉了神明的偉大。”
　　“如果世上真有這麽壹位反對迦娜的神明……我想，我或許也會有這樣的決心。”
　　壹陣微妙的沈默。
　　托米利深深觀察著他的表情，然後笑道：“哈哈哈……看看我們，兩個人都喝醉了，都開始幻想有神明來拯救諾克薩斯了。哈哈……”
　　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時間不早了，我喝多了也想休息。”
　　“萊斯特司令，我就不繼續招待您了。”
　　“這……”萊斯特眉頭微蹙。
　　但緊接著，就聽那托米利將軍意味深長地說：“如果您明晚還有空的話，就再來我這裏吧……”
　　“我會叫上幾位可靠的朋友，好好招待您的。”
　　……
　　萊斯特告別了托米利將軍，帶著壹身酒氣，緩緩走出了會客廳。
　　神，屬於他們貴族的神……
　　托米利說的那些半醉不醒的“瘋話”，此刻都揮之不去地縈繞在他心間。
　　這就像是壹份不切實際的希望，它是那麽虛無縹緲，讓人不敢置信，但又讓絕望的人本能地願意相信。
　　那他該相信麽？
　　他明天，還要來麽？
　　也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別的什麽東西，萊斯特現在的腦子很亂。
　　“萊斯特老師？”壹聲呼喚打斷了他的紛亂思緒，將他喚回現實。
　　那是壹個神情冷峻的少年，他的學生，悉達·凱隱。
　　雖然凱隱只跟了萊斯特壹年多，遠不如他在軍中的其他親信。
　　但凱隱是他壹手從少年營裏提拔上來的孤兒。可以說，他完全改變了凱隱的人生命運，對凱隱有著無限恩情。
　　而且這小子今年才不到12歲，還只是壹個半大的孩子。孩子的思想容易控制，不會像成年人壹樣忠奸難辨。
　　萊斯特壹直在用培養舊帝國軍官的方式來培養凱隱，並未告訴他諾克薩斯已經被領風者暗中掌控的真相。
　　而根據他的暗中觀察和屢次考驗，在追隨他的這壹年多來，凱隱也沒有展現任何對領風者思想的向往，以及對窮人和弱者的同情。
　　同時，在他刻意的縱容和鼓勵之下，那些上層人該有的物質享受，凱隱也壹天沒有落下。
　　這小子完全脫離了流浪孤兒的出身，被他成功地培養成了壹位帝國新貴。
　　所以，跟那些成年之後才成為他部下的軍中親信比起來，年輕稚嫩的少年凱隱，他親手培育出來的這根黑苗，反而讓萊斯特覺得安心。
　　他壹直將凱隱當成親傳弟子細心栽培，並時刻將這小子帶在身邊，充作自己的隨行副官。
　　凱隱天賦過人，聰慧而又忠誠。日子長了，他也就真把凱隱當成了自己的半個兒子。
　　剛剛萊斯特在與托米利將軍飲酒密談的時候，凱隱就壹直在會客廳外等待。
　　現在見他出來，凱隱便主動跟上他的步伐，小聲詢問：“萊斯特老師，情況如何？”
　　“您這回有沒有什麽收獲？”
　　“我……”萊斯特壹時語塞。
　　他知道，凱隱這麽問他，是為了替他寫交給斯維因的調查例報。
　　是的。托米利將軍，他的老戰友，正是斯維因給他的那份調查名單上的壹員。
　　他這回有沒有收獲？當然有。
　　貴族們最後的希望，壹尊疑似存在的真神——托米利將軍這回暗暗透露的，可是壹個非常不得了的消息。
　　那他要把這件事如實上報上去，告訴斯維因這件事麽？
　　他要告訴領風者，貴族們可能還有翻身的希望，還有神明相助麽？
　　“萊斯特老師？”凱隱又壹次投來探詢目光。
　　“沒什麽。”萊斯特回過神來，鬼使神差地回答：“還跟之前壹樣，沒聊什麽有用的東西。”
　　“那家夥只是在背後發了壹些牢騷，又邀請我明天繼續喝酒而已。”
　　“我明白了。”凱隱神情自然地點了點頭：“那我就在報告上說無事發生。”
　　“嗯……”萊斯特心虛地點了點頭。
　　“那我們明天還來麽？”凱隱又問。
　　萊斯特壹陣沈默。
　　他眺望起遠處那高聳醒目的不朽堡壘，諾克薩斯帝國的權力之巔。
　　他曾經以為，自己只要不擇手段地戰鬥下去，就可以在那裏獲得壹席之地。
　　可現在……
　　“凱隱。”萊斯特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道：“妳想當貴族麽？”
　　“這……”凱隱楞了壹楞。
　　然後他語氣誠懇地說：“當然。在貧民窟的每壹天裏，我都想當貴族。”
　　“可如果有人不讓妳當呢？”萊斯特問。
　　“我會掃清壹切前進路上的敵人。”凱隱語氣冰冷地回答。
　　“包括我嗎？”萊斯特打趣著問。
　　沒想到凱隱認真回答：“包括您。如果您要扼殺我的夢想。”
　　“……”
　　“哈哈。妳和我真的很像啊，凱隱。”萊斯特笑了。他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他邁開步子，壹言不發地向前走去。
　　“萊斯特老師？那明天……”凱隱匆忙跟上，詢問剛才的問題。
　　萊斯特沒有回頭。
　　“明天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