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1章 壹個朋友

　　“什麽機會？”
　　“放棄那些無謂的、虛無的執著，不給人殺死妳的理由，從而可以繼續留在國教學院，留在京都，幫助陛下的機會。”
　　“我不明白。”
　　“那夜妖後說的對，那些王爺都不是吃素的，天海家也不會壹直老實，陛下能否坐穩皇位，始終是壹個問題。”
　　“難道妳並不相信老師？”
　　“商院長的忠誠不需要證明，但我不介意陛下能夠得到更多的幫助。”
　　陳長生大概明白了林老公公的意思。
　　或者，這真的是他和國教學院的機會，但他沒有說話。
　　林老公公說道：“接旨吧，交出天海的遺體，向整個世界表明自己的態度，留在陛下的身邊。”
　　陳長生沈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我為什麽要這樣做？”
　　林老公公說道：“因為陛下需要妳的幫助。”
　　陳長生沈默了更長時間，說道：“我為什麽要幫助他？”
　　林老公公的神情漸冷，說道：“唯如此，方不負同窗之情，君臣之義。”
　　“同窗之情……當然有。”
　　陳長生站起身來，右手落在窗臺上，看著窗外日漸肅殺的秋色，有些木訥說道：“但君臣之義又是什麽？”
　　林老公公看著他厲聲說道：“身為大周子民，難道妳敢不以臣子的身份自居？”
　　“就算我願意做壹個臣子，可師兄又何嘗想做壹位國君呢？”
　　他搖了搖頭，說道：“而且我師兄只會治人，又哪裏會治國？”
　　林老公公以為明白了什麽，聲音變得異常冷漠，看著他說道：“妖後並不是妳的母親，妳只不過是個棋子，妳最好能夠清醒壹些，不要因為她在天書陵峰頂救了妳，妳就覺得她對妳情深意重，覺得自己應該替她守墓盡孝。”
　　陳長生說道：“棋盤之上，棋分黑紅，如果我是娘娘的棋子，又怎麽會變成妳們的棋子？”
　　舉世皆知，他是反天海壹派從很多年前開始苦心培育的壹枚棋子或者說果子。
　　天海聖後雖然沒有殺死他，也沒有吃掉他，但他這顆果子，終究成功地把毒素送到了她的身體裏。
　　這大概便是所謂命運，又或者是所謂天道，難以捉摸，至今無人能勝。
　　既然他是師父的棋子，那麽，自然不是聖後娘娘的棋子，那麽便不需要探究太多。
　　這是他用了三天時間才想明白的事情。
　　“所以妳認為她是好人，為她的離去而傷感，於是不肯接旨？還是說妳覺得這三天時間，京都裏死了太多人，違背了妳的原則？不要忘記，她從來都不是壹個賢良仁義的女子，如果這壹次勝的是她，京都死的人只會更多。”
　　林老公公看著他肅容說道。
　　“聖後娘娘當然不是什麽好人，在天書陵峰頂她救我，只是那壹刻她想要救我。”
　　陳長生投往窗外的視線漸漸上移，落在很遠處那片隱約可見的山陵裏，安靜片刻後，繼續說道：“我不會欺騙自己，那就代表著母子之情，或者有多大的善意……但終究是她救了我，而且在那壹刻，我能體會到她的善意是真實存在的。”
　　說這段話的時候，他平靜且又落寞，在年輕人的身上很少會看到這樣的兩種情緒同時出現。
　　過了很長時間，他收回視線，低頭說道：“您應該很清楚，我不會再相信任何人。”
　　任何經歷過他所經歷的這些事情的人，對這個世界都不會再有任何信任。
　　“妳可以信任我，就像很多人那樣。”林老公公看著他的背影說道。
　　在西寧鎮的時候，陳長生自然不知道這位老太監的傳聞，但來到京都後，哪怕他再如何離群索居，也聽說了關於此人的那些故事。
　　在世人的眼裏，林老公公是最重情重義的英雄，是最忠誠無雙的國士，是最不可欺的君子。
　　當年太宗皇帝始終沒能定下繼承者，皇宮裏兇險萬分，作為先帝的奶兄弟，他毅然自宮，入宮做了太監，便是要保護先帝的安全，其後，先帝病重，聖後娘娘當朝，他為了大周朝與黎民的利益，忍辱負重，在宮裏壹直生活到先帝駕崩才離開。
　　像這樣的事情，林老公公還做過很多，他的壹生是傳奇的壹生，近乎完美。
　　今天，他帶著聖旨來到了國教學院，他要替大周朝，替黎民萬姓，替陛下，收服陳長生。
　　想要收服陳長生，林老公公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說服陳長生，這個世界上總有些事情是值得信任，並且為之而奮鬥的。
　　比如大周王朝的千秋存續，比如人族的光明未來，比如陳氏皇族的無上榮光，比如陛下的皇位。
　　藏書樓裏很安靜。
　　“我不信任妳。”
　　沒有什麽考慮或者猶豫，陳長生的回答很直接，很堅定。
　　所謂大義、忠誠，對他來說，似乎起不到任何作用。
　　林老公公瞇了瞇眼，說道：“為什麽？”
　　陳長生說道：“因為先前，妳用我們親人的生命威脅我們。”
　　林老公公面無表情說道：“我用他們親人的生命推開了國教學院的院門，沒有殺戮，沒有死亡，難道這不是最好的結果？”
　　陳長生說道：“為了達到目的，過程和手段都無所謂？”
　　“是的，只要在這個過程裏，妳沒有忘記自己的初心。”
　　林老公公帶著傲然的神情說道：“我用自己的壹生證明自己做到了。”
　　陳長生沒有再說什麽，問道：“如果我堅持不接旨，會發生什麽？”
　　“我離宮之前，商院長對我說，這座學院太小，如果毀掉，重建起來應該也不是太麻煩。”
　　林老公公的聲音變得有些飄浮，仿佛仙音，也如幽冥裏傳來的鬼泣。
　　“原來，這就是初心嗎？”
　　陳長生沈默了會兒，說道：“我很遺憾，我有個朋友離開了。”
　　林老公公說道：“就算妳那位朋友在，又能改變什麽？”
　　陳長生搖了搖頭，說道：“他當然不能改變什麽，只是我不擅長說話，他如果在，或者可以替我把話說清楚。”
　　林老公公問道：“如果妳那位朋友在，他會說些什麽呢？”
　　陳長生沈默了很長時間，想象著如果那個家夥遇著這種情況，大概會說些什麽。
　　片刻後，他轉過身來，望向林老公公的眼睛。
　　“這些年，陳家的王爺在州郡裏行事暴虐，殘害百姓，妳可曾說過什麽？”
　　“聖後用周通、程俊等奸臣，自然不是好人，現在妳們也在用周通，還會重用，那麽妳們又算什麽好人？”
　　“那年，妳為了滿足自己虛妄的殉道快感，自閹入宮，有沒有想過，妳父母是如何想的？陛下又是如何想的？”
　　林老公公神情驟厲，喝道：“我與陛下……”
　　不待他說完，陳長生繼續說道：“陛下與妳情同兄弟，妳只肯以臣或奴才自居，令陛下更加孤單傷心，情義又在何處？”
　　林老公公大怒，喝道：“本是君臣，自然君臣……”
　　陳長生依然沒有讓他把話說完，平靜而堅定地繼續說道。
　　“不理妳如何看待自己與先帝之間的關系，但那絕對不會是我與師兄之間的關系。”
　　“師兄他肯定不想為君，我自然不能稱臣。”
　　“而且，我本就是未來的教宗，不是臣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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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老公公怒極反笑，看著他嘲諷說道：“妳以為自己還是未來的教宗？真是可笑之至。”
　　“如果我那個朋友還在，他壹定會說……這不是妳有資格問的事情，妳算什麽東西。”
　　陳長生的聲音依然平靜，沒有任何嘲弄的意味，像是機械的重復，或者說模仿。
　　包括在說到資格，以及什麽東西的時候。
　　他是在學習那位朋友的說話方式。
　　這種說話方式與截然相反的平靜合在壹起，有著超乎想象的殺傷力。
　　還是像他那位朋友三年前在李子園客棧裏說過的那樣。
　　林老公公的鼻息變得有些粗重。
　　現在這世間，在太多仰之鼻息的人，國教學院外的玄甲重騎準備沖鋒，那些披著沈重盔甲的戰馬，鼻息也變得粗重起來。
　　下壹刻，林老公公或者是因為已經出離了憤怒，反而安靜了很多。
　　他看著陳長生面無表情說道：“我看重妳，是因為妳在國教裏的地位以及這三年來掙下的些微名聲，而不是妳這個人，妳以為就憑妳們這些小孩子，便可以逆轉人間的大勢，抵擋天道的狂瀾嗎？不，只會有很多無辜的人因為妳的愚蠢決定而死去。”
　　陳長生說道：“而那些無辜者的鮮血不會染到妳的手上，妳永遠是幹凈的，是嗎？”
　　林老公公傲然說道：“那是因為，我有大義在手。”
　　陳長生想起三年前在青藤宴上，那些為了大義要求徐有容嫁給秋山君，要求自己解除婚約的人們。
　　他說道：“我錯了。”
　　林老公公漠然說道：“知錯已晚。”
　　陳長生搖了搖頭，說道：“我是說，如果我那位朋友在，他不會像我剛才那樣說這麽多話。”
　　林老公公挑眉說道：“是嗎？”
　　陳長生說道：“他大概只會說四個字。”
　　林老公公眼瞳微縮，說道：“哪四個字。”
　　陳長生說道：“去妳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