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章 藤蔓工廠

　　聽到他的話語，拾荒者首領的目光越過藤木謙作，看向垃圾場壹側的諸多垃圾山。
　　很誘人，但是……所欲有甚於利祿。
　　打從目睹村民們的房子被垃圾壓垮，無數人死於汙染引發的並發癥，他便立誌在這裏留下，將這些垃圾全部消除。
　　時至今日，他悲哀地發現垃圾山的高度有增無減。當初這裏存在的十幾個村莊、十幾萬戶居民全都消失不見，只留下崎嶇巨大的垃圾山和窮困潦倒的拾荒者。
　　這比神話中的移山故事還要慘烈，垃圾山的增高速度比自然山巒要快太多，更何況神話裏的移山者還可以把希望寄托給無窮後代，而拾荒者首領唯壹的孩子在白血病中殆亡。
　　看到拾荒者首領這副沈默的樣子，藤木謙作亦搖搖頭，負手壹邊嘆氣壹邊與旁人搭乘豪華穿梭機離開。
　　“拾荒者結社沒有資格成為安久市市民。”他總結報告，提供給安久市議會作為內部參考，“他們每日工作就是在垃圾山上徘徊挖掘。愚昧、窮困，未受教育，故而短視貪婪，普遍有著嚴重營養不良和各種基礎疾病，是整個城市的巨大累贅。”
　　議員走後過了幾天，拾荒者首領繼續幹著他的日常。
　　他頹喪地帶人們完成日復壹日的分揀、清理和挖掘工作，盡可能將有害垃圾銷毀，將有價值的垃圾拿去販賣，將無用的垃圾填埋或者燃燒發電。
　　三千六百萬噸。拾荒者首領能模糊算出總量，三十年來拾荒者結社已經處理了如此之多的垃圾，環保永遠是人們最後想起的事。等他們這壹批人死於各種汙染引發的病癥，垃圾山很快就會淹到安久市。
　　也許那時人們才會明白有多嚴重。
　　晚上，埋葬了壹個畸形的孩子後，懷著壹種悲哀和麻木混雜的情緒，拾荒者首領彎腰縮在自己臟兮兮的小床鋪上。
　　他每時每刻都感到疼痛，汙水和廢氣帶來慢性腎病和接連不斷的肺炎，好在他的身體也極熟練於忍受痛苦，以至於他在痛苦稍輕的時候就會睡著。
　　他睡的覺越短，做的夢就越多，他幾乎沒睡過幾個完整的長覺，故而迷夢不絕，大多數都是些怪誕的夢，垃圾山壹夜之間隨風吹走，而村莊隨之重建。
　　但今天的夢尤其特別。
　　他夢見垃圾山被巨大、壯碩的綠色植物所覆蓋，它們的花朵散發著淡金色的光芒，像蟒蛇絞殺動物那樣把垃圾通通粉碎，留下的只有無盡的寶藏與原料，空氣變得清新，大地布滿綠意。
　　“如果妳希望妳的夢變成現實……”滄桑的聲音在拾荒者首領的頭腦中回蕩，“……把所有人都帶走，不要回頭。”
　　夢醒了，拾荒者首領心有余悸。
　　他仿徨、渾渾噩噩地活了三天，每天都做同樣的夢。
　　把所有人都帶走，不要回頭。
　　“咋了？”舍場次郎有壹天和姐姐來拜訪拾荒者首領，看到他這副頹喪的模樣。
　　“把所有人都帶走。”拾荒者首領嘀咕，他缺乏這樣做的勇氣。
　　“什麽意思？”舍場次郎不解其意。
　　“把所有人都帶走，會怎麽樣？”拾荒者首領擡頭看著被灰黃煙霧覆蓋的天空，“……到底會怎樣？”
　　“離開垃圾山嗎？”舍場次郎壹驚，但意識到這是無奈之舉，“那就……走吧，把垃圾山留下。”
　　這份最微小的支持也讓拾荒者首領下定了決心，他讓腿腳健全的舍場次郎走到垃圾山遠處喊人，自己則騎上三輪車，挨家挨戶宣傳，讓拾荒者結社裏的每個成員都出來，跟他壹起離開。
　　“我們走！”
　　“首領讓我們走！”
　　“該走了！”拾荒者們呼朋引伴，壹個個在垃圾山上翻找“寶物”的拾荒者們緊趕慢趕從山上下來。
　　他們從房子裏擡出病人、殘疾人和臥床體虛的人，用繩子綁住精神病患者，帶上流浪者，形成壹支衣衫襤褸的奇異團體，散發出常年和垃圾打交道的那種惡臭。
　　拾荒者首領默默看著他們。
　　在城裏人把垃圾傾倒在這片土地上之前，這裏曾經村舍遍布，村民健康淳樸強壯，達十數萬之眾。然而如今只有五千人還在這裏茍延殘喘，依附於城市留下的殘羹剩飯，成為受人厭惡的不可接觸者。
　　“我們走。”拾荒者首領轉頭，帶上這五千人朝外走。
　　“去哪？”
　　“我們去哪？”他們接連叫喊。
　　去哪？拾荒者首領根本壹無所知。在城市的邊界他們就會被攔下來，被公司派來的無人機屠殺壹空。
　　普天之下沒有他們這些底層者的容身之處。
　　何苦成立拾荒者結社呢？就當沒有看到過這壹切該多好，留在遠方終日與書籍為伴，把自己對環境汙染防治的所有知識留在藍圖與規劃當中，那樣亦會聲名卓著、衣食無憂。
　　壹片又壹片地域遭到汙染，那又如何，賣命打工搬到更好的地方住，鄉下就不是人呆的地方，社會規律就是人類必須承受工業汙染，就是有壹批人活該生出畸形兒、喝下輻射廢水。
　　拾荒者首領的心裏彌漫著各種各樣的念頭，他默默往前走，忽然停住腳步。
　　地震了。
　　地震……發生什麽了？他忍不住猛然回頭，而拾荒者們也紛紛停下腳步，循著動靜朝身後的垃圾山看去。
　　他們駭然僵直，動彈不得。
　　砰！
　　地面裂開壹道巨大豁口，垃圾山底下仿佛出現壹個漏鬥，瘋狂地吞噬它們。巨大的垃圾山此時也無法違抗物理定律，紛紛墜入深淵。
　　緊接著，無數巨大藤蔓交錯刺出，每壹根藤蔓末端都拖著花朵狀的捕食器，但並非是為了吞食人命，而是不斷包裹並夾取那些垃圾，他們能清晰看到垃圾沿著植物莖稈被吞咽下去，整座垃圾山在幾個呼吸間已經被瘋狂生長的植物所淹沒。
　　“奇跡！”
　　“奇跡發生了！”
　　“哇啊——”拾荒者們大喊大叫，紛紛伏在地上，膽戰心驚地看著面前這盛大又可怖的景象，大自然在這壹刻顯出了它的無窮威力。
　　壹朵又壹朵散發著金色光芒的花朵從這些巨型植物頂端綻放開來，大量藤蔓將這些垃圾送入花朵當中，令這些垃圾在幻光和黏液當中得到分解。
　　無數他們聞所未聞的新奇植物從垃圾山上長出，而垃圾山的尺寸經過這壹番吞噬和翻攪，竟變得空前縮小，只能用垃圾丘陵來形容。
　　草葉生長，植物劇增！
　　原先的垃圾山現已變作光怪陸離的奇異林地，仿佛每壹種植物都有各自的手段來處理汙染和垃圾，其間快速飛馳旋掠的藤蔓就像工廠裏的分揀臂壹樣工作，把不同類型的垃圾交給各種不同的異形植物處理。
　　它們是符合植物學規律的。拾荒者首領揉了揉眼睛。他還記得過去學到的知識。只是它們不屬於這個時代，它們是些超古代的植被。
　　但這壹切是怎麽回事？
　　過了半晌，垃圾山已經化作茂密森林，在拾荒者們回過神來之前，自己的家園就已經長滿了尺寸巨大的杉樹、楓樹，壹棵最大、最閃耀的黃金樹從曾經垃圾山的頂端拔地而起，用它那閃耀的光芒照亮這壹切！
　　垃圾山——無影無蹤！
　　“我們得救了。”拾荒者首領喃喃道。
　　他仍然感覺不可思議，讓大家先在外面稍等，想要親自用雙腳丈量嶄新的土地。
　　自己單獨進入大森林當中，荒地和腐爛的土地變作壹片清新森林，他從未感覺自己的家園聞起來這麽好過，他走向那棵最大的黃金樹，在它那閃耀的樹根下，他又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戴面具和兜帽的男人。
　　“這下處理垃圾也方便了。”徐煬單手按在黃金樹的樹須上。
　　“妳……妳做到了。”拾荒者首領踉蹌走向前，握住徐煬的手，聲音哽咽。
　　夢境亦能變成現實。他心裏感慨萬千。
　　“我想革新所有事情，所有的。”徐煬態度平靜，“但妳必然也明白，所有奇跡都要支付代價，必須要提供壹些奉獻作為交換。”
　　拾荒者首領聽到鹿鳴聲，轉眼看到林間站立著壹尊他此生見過最巨大、漂亮的雄鹿，那蒼白的皮毛象征著無上聖潔。
　　“它需要追隨者。”徐煬說。
　　“理所應當……它救了我們的命。”拾荒者首領深呼吸，感到困擾他十幾年之久的肺病都在漸趨和緩。
　　“借助這些用處獨特的稀有植物，垃圾會被轉化，土壤會被清理。”徐煬轉頭指著被改造的遠古密林地貌，“但還有很多垃圾需要人力幫忙解決，這附近會建設新的生活園區，新的垃圾焚燒發電廠、垃圾回收站和加工廠。環保是壹項永恒事業，需要妳的智慧。”
　　“我有知識，但我們需要投資。”拾荒者首領沈思，“而安久市不會接納我們，我們也不會原諒他們！”
　　“如果妳去找尼斯托公司的話，他們大概會幫忙的。”徐煬道。
　　“謝謝妳。謝謝。”拾荒者首領哀嘆，“妳從垃圾場救走了那些魔女幼兒，現在又消滅了這些垃圾山。我唯壹的問題就是……妳到底是誰？”
　　“普通人。”徐煬拍拍他的肩膀，“走吧，新生活開始了。”
　　是的。新生活開始了。拾荒者首領暗嘆，思緒無窮。
　　命運何等無常！先是劇烈地折磨他，而在這壹刻，這規模空前的奇跡彌補了他前半生的所有苦難，挽救了無數人的未來。
　　然而移山並非終結，他還要繼續處理公司城市制造的巨量垃圾。好在這已從壹項毫無希望的苦役變成了小有前景的行業。
　　無論如何，地面上的壹個醜陋創口就此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