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七十六章 月娥家

　　剛剛下過了雨的天氣，盡管出了太陽，卻不顯得特別曬人。
　　壹條名為白水河的長江支流從遙遠的地方奔流而來，在名為燕子鄉的村子邊上流過。
　　傍水而居，是多少年來人們傳統。
　　河流並不是壹味的清澈，因為昨天下了雨，今天的河流看上去就比較混濁，但這種混濁又不會是壹濁到底，中央的位置看起來是壹種黃中透綠的顏色，到了河邊這種顏色就變得淺了起來，到岸邊時已經是透明的顏色。
　　趙月娥此時就站在河邊淘洗拖把。
　　因為父親出去打工的原因，前面壹點時間剛剛裝上的自來水管又出了些問題，沒人修，反正白水河距家也就幾十米的樣子，幹脆在這裏淘洗拖把，還方便。
　　趙月娥壹邊淘洗拖把，壹邊輕輕唱著歌，看起來心情很不錯的樣子。
　　的確是不錯。
　　媽媽前壹陣子在縣城裏找到壹家飯店做洗碗工，幹了三個月，但是工資壹直拖著沒有發，也是昨天才終於拿到了錢，三個月足足拿到了4600元，家裏緊張的經濟可以稍微緩解壹點了。
　　拿到錢的第壹時間，媽媽就讓趙月娥給易陽打電話，準備先把他的錢先還壹部分。
　　壹直欠著易陽的錢，趙月娥的內心也是很難過的。
　　因為欠著錢，好幾次在學校碰到易陽後，都不太好意思跟他打招呼了。
　　自然也明白，易陽大概不會因為這個而讓她難堪，甚至在借了錢以後的那麽長時間裏，都沒有提過壹嘴。
　　但心情是非常感動和愧疚的，就像是胸口有壹塊石頭始終堵在那裏，讓人相當不痛快。
　　哪怕，最開始跟易陽熟起來，可以坦然地跟著他蹭壹點吃的東西，但當虧欠的金額達到壹定程度以後，無論如何也無法繼續那麽坦然下去。
　　此時能給易陽先還上2000元，那種壓抑的感覺就要減輕壹些。
　　將拖把洗幹凈了，扯出來，趙月娥往後退了退。
　　其實，對這條白水河是有壹些恐懼和憎惡的情緒的。
　　還能清晰地記得，大概是2年級的時候。
　　那時候他們家的條件比現在還要差很多，那時候甚至連壹支像樣的鋼筆都沒有，長久以來，都是壹根圓珠筆芯，插在壹根竹節裏面，如此當做筆來用。
　　那時候，她最盼望的就是能有壹支屬於自己的鋼筆。
　　生日那天，父親在山上撿到了不少野生柳木菌，去城裏賣了壹點錢，高興之余就給她買了壹支三塊錢的鋼筆。
　　趙月娥激動得壹晚上都沒睡覺。
　　她真是太喜歡那支鋼筆了。
　　壹周時間，甚至舍不得用那支鋼筆寫字，每天都會精心地擦拭好多遍，平時還是用圓珠筆芯插著竹節寫字，只是哪天的考試，用了壹次。
　　村裏條件比較好的同學說，鋼筆用完必須要洗的，不然墨水會堵著鋼筆。
　　那時候，家裏還沒有通自來水。
　　那天考試完回到家，她便將鋼筆拿到這條白水河邊，認真精心地清洗，但是壹個沒拿穩，鋼筆滑落進了白水河。
　　她慌忙去捉，但幾乎就是在壹瞬間，鋼筆就被河水吞噬了，無影無蹤。
　　淚水瞬間就模糊了眼眶。
　　那壹天她獨自蹲在河邊哭了好久，壹直罵自己怎麽那麽不小心，然後就是想到爸爸掙錢那麽辛苦……
　　這件事成了趙月娥心中的壹個痛，壹道每次路過這裏就會忍不住想起的傷痕。
　　就在這時，耳邊突然傳來了壹個熟悉的聲音。
　　“月娥！”
　　壹回頭，果然是易陽，正站在河堤上面望著她。
　　趙月娥連忙從河邊的臺階壹路小跑上去，拖把滴滴答答流下壹條水徑。
　　“妳來啦！”
　　易陽上下打量了趙月娥壹下，說：“妳好像又長高了。”
　　聽了易陽的話，趙月娥卻並不是那麽開心，她低頭看了壹眼褲子……褲腳已經短了很多，活生生穿成了九分褲。
　　長得太快，去年的衣服就不能繼續穿了，對於趙月娥來說，是壹件難過的事情。
　　趙月娥說：“妳吃飯了沒？”
　　“哦，還沒呢。”
　　“那就去我們家吃吧。”
　　“行啊。”
　　此時剛剛過了正午，易陽好奇地問：“妳們家還沒有吃中午飯嗎？”
　　趙月娥說：“上午比較忙嘛……媽媽和我去山上弄了點豬草下來，然後回來以後又打掃了兩間空房出來……”
　　“兩間空房間？”
　　“以前堆了壹些雜物，把它們規整了壹下。”
　　“哦。”
　　“那個，這次只能先暫時還妳2000哦……”趙月娥在電話裏已經說過了，但是此時又忍不住再說了壹遍，然後低下頭：“媽媽掙這個錢……很辛苦的。”
　　易陽搖了搖頭：“我今天過來不是要錢的。”
　　此時，趙月娥才註意到，易陽的手上提了壹個大袋子。
　　說完這句話，易陽又從懷裏取了壹個東西出來，交給趙月娥。
　　趙月娥壹手拿著拖把，壹手疑惑地接過來，微微壹怔：“這個……”
　　壹支精致的粉色鋼筆。
　　易陽說：“前兩天我去了省城考試，沒帶筆，打算在學校旁邊的文具店買壹支應個急，但是剛其他顏色的鋼筆都買完了，只剩下這種粉色的，但是迫於無奈，就只好買下來了。”
　　“我壹個大男生，怎麽能用粉色的鋼筆呢，就送給妳了。”
　　趙月娥楞了楞神，猶豫壹番，搖搖頭：“這個……我不好意思。”
　　易陽不由分說地塞還給她：“別客氣，妳不要的話，我就只有扔了，反正我不會用粉色的鋼筆。”
　　趙月娥壹聽易陽這麽浪費，才說：“別扔，別扔，如果妳要扔的話……那我就收著吧……”
　　易陽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這只鋼筆自然不是易陽說的那樣買下來的。
　　而是上次看到趙月娥的鋼筆上面漆都掉得差不多了，寫起來還老是斷水，所以在漢寧市瞎逛的時候特意給她買的，反正也不算貴，只是說是特意買的，小丫頭肯定會有心理負擔，才隨口扯了壹個謊。
　　趙月娥十分高興，因為易陽說反正要丟，她手下這支鋼筆也就沒有什麽心理負擔，但還是很感謝他的。
　　將鋼筆收進兜裏，趙月娥有些好奇地問：“省城裏的文具店是什麽樣子的啊？”
　　“比咱們學校門口的那個稍微大壹點，但總得來說也就那樣吧。”
　　趙月娥沒有去過省城，甚至她的小學是在鄉上的小學讀的，所以上初中之前連縣城都去的比較少。
　　聽了易陽的話，趙月娥忍不住問：“漢寧市是什麽樣兒的？”
　　“壹個人很多的地方。”
　　“討厭……妳這不是等於沒說嗎？”
　　易陽轉過來，笑了笑：“妳以後考上大學了，就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大學啊……”趙月娥眼裏有了憧憬，還有壹些無奈。
　　好遠啊。
　　兩人回到了家裏。趙秀蘭正在給豬煮食，廚房外面的三角架下面生了柴火，壹個鐵桶裏面，專門用來餵豬的糙爛玉米面攪拌成的糊糊，混著壹半豬草，如此熬煮出來。
　　看到易陽和趙月娥回來了，趙秀蘭連忙放下手裏的東西，迎了上來。
　　自然是認識易陽的。
　　趙秀蘭是老實巴交的農婦，性格溫柔內斂，平日不會去嚼人的舌根，甚至村口的壹些婆娘大聲談論壹些閑話的時候，她都會有意識地躲開。
　　所以關於易陽的壹些事情，她大都是從姐姐趙金花那裏聽來的。
　　趙金花作為易陽嬸子，如今自然是很喜歡他的。
　　但是在易陽沒有變好之前，很長壹段時間裏，她對易陽的態度是，親情上必須得管著，但又害怕他帶壞自己的小川。
　　後來壹點點看著易陽改變了，如今更是可以說是整個易家的驕傲。
　　對易陽態度的變化，自然也反應在了對外的言論上。
　　趙秀蘭不喜歡聽外人閑話，所以對易陽的印象大都來自姐姐的講述，從趙金花的口中，她也大概了解了易陽這壹路的浪子回頭。
　　當然，對於她們這種沒什麽文化的人來說，說來說去，無非就是“懂事啦……以前小嘛……”
　　懂事，是趙秀蘭對易陽的第壹個印象。
　　第二個印象則是……家庭條件很好。
　　自然，易陽的家庭條件對姜黎黎，甚至縣城裏的駱落月、羅冰他們來說都不值壹提，但是對於趙秀蘭這樣的家庭來說，那已經是富足無比了。
　　住在縣城，有房子，有門面，壹年什麽都不做，都有兩三萬的收入。
　　面對這樣的“有錢人”，以往他的頑劣也似乎能找到壹個合適的理由解釋。
　　有錢嘛，就會不那麽聽話……
　　那個詞語是怎麽說來著……執誇子弟？
　　所以易陽後來的轉變就更顯彌足珍貴了。
　　如今，易陽更是成了家裏的債主，趙秀蘭面對這個不過十六歲多的少年，心態上就更加矮了壹截，所以才會連忙放下手上的活過來。
　　趙秀蘭壹面用圍裙擦著手，壹面招呼易陽：“小陽啊……進去坐！”
　　易陽連忙說：“阿姨，您忙您的。”
　　趙秀蘭心想著這孩子真有禮貌，壹面便讓趙月娥帶易陽進去。
　　等兩個孩子走了易陽，趙秀蘭趕緊回到豬食邊上，繼續拿鏟子攪了攪，見差不多熟了，便拿著壹張抹布墊手，將豬食提了下來，朝著豬圈去了。
　　另壹邊，易陽也跟著趙月娥來到了堂屋。
　　並不是第壹次來這裏，只是每次來的時候還是會有些心酸的感覺。
　　鄉村的堂屋，其實是混雜著廚房、飯廳、客廳的壹個地方。
　　堂屋並不算大，中央是壹個鐵爐子，因為是盛夏，並沒有生火，爐子兩旁放著兩張長凳，凳子上綁了壹層海綿墊，坐起來會比硬凳子舒服壹點。
　　側面是竈臺，這樣的竈臺二叔家也是有的，但是去年已經換成了沼氣竈，偶爾沼氣不夠的時候甚至用壹用煤氣罐。
　　竈臺的旁邊則是壹個碗櫃，木制的，看得出來已經用了很多年，但擦拭的相當幹凈。
　　趙月娥猶豫了壹下，說：“嗯，要不然妳先坐坐吧。”
　　“妳呢？”
　　“兩間屋子，還有壹點沒有打掃完的。”
　　“我去幫妳好了。”
　　“哎呀，這怎麽行！”
　　易陽說：“怎麽不行？”
　　“妳是客人啊……”
　　“不讓我去就是看不起我。”
　　“討厭，哪兒有妳這樣的。”
　　易陽嘿嘿笑了笑，從她手裏拿過拖把，說：“別廢話了，帶我去。”
　　趙月娥楞了楞，哼了壹聲：“妳這人……”
　　她其實是有些了解易陽脾氣的，壹旦決定要做的事情，大概率是犟不過他的，便不再堅持，帶易陽去了那兩間屋子。
　　趙月娥和她母親已經打掃得差不多了，只是還有壹些灰塵雜物沒有掃幹凈，說起來也並不是很忙的。
　　鄉村的房屋，屋子裏會有壹種類似黴味，但又很好聞的味道，易陽不知道怎麽形容，趙月娥家裏也有。
　　他觀察了壹下兩間屋子，問：“這兩間房妳們打算用來幹什麽呢？”
　　趙月娥說：“暫時還沒有想好……嘻，本來我也跟媽說了，家裏其實沒什麽東西。”
　　易陽微微壹怔，不再說話了。
　　將兩間房打掃完畢，趙秀蘭也給豬餵好了食，見兩人不在堂屋，進來看了壹眼，看到易陽在幫忙打掃衛生，埋怨了女兒壹句：“怎麽讓人家易陽幹這些活兒……”
　　不過，心裏對易陽的印象就更好了。
　　等忙完了這些，趙月娥讓趙秀蘭休息，她來煮飯。
　　易陽興致勃勃地表示要來幫忙，並且大言不慚地說：“我可是大廚……”
　　趙月娥在壹邊吃吃的笑，說：“妳要是實在閑不住，就幫我弄點柴吧……”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
　　趙月娥的能幹程度還是讓易陽有些吃驚了。
　　切菜切肉，熱鍋燒油，下鍋，翻炒……壹系列操作，易陽只在奶奶和二嬸這樣常年做飯的人那裏見到過。
　　很快，飯就做好了。
　　為了招待易陽，趙月娥還特意切了半截臘肉，炒了壹個臘肉土豆片。
　　趙秀蘭覺得易陽是縣城來的條件好的少年，害怕他吃不太慣自己家的東西，又說：“月娥，再去村口小賣部買壹罐魚肉罐頭吧……”
　　易陽連忙說不用了，站起來將趙月娥的腦袋按住，這才得以順利開飯。
　　吃了壹陣，壹面聊著些亂七八糟的話題，趙秀蘭幾次欲言又止，猶豫了壹番，起身從後面拿了壹壹個用手帕包好的東西過來，說：“易陽……謝謝妳給我們家借的那5000塊錢，今天我們先還妳2000，妳看行嗎……”
　　壹面說著，打開手帕，是壹疊紅色的鈔票。
　　易陽嘆了口氣，緩緩將錢推了過去，說：“阿姨，實不相瞞吧，今天我不是為了這個錢過來的。”
　　隨後，易陽起身將那個大口袋給拿了過來，壹面說：“恰恰相反，我是有求於阿姨您的。”
　　說著便拿出了自己做的那個趴睡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