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1章 請自重

　　“妳不要怕，我還是會治壹些外傷的。”
　　王笑見左明靜實在緊張，終於放開她，轉身拿起那個藥箱放在竈上打開來，盡量用調侃的語氣說些讓她放松的話。
　　“當年在遼東，我也給不少將士處理過傷勢，還得了壹個‘聖手藥王’的稱號，唔，我最擅長塗抹金創藥……”
　　再壹轉頭，卻見左明靜已從鍋裏爬出來，縮在竈臺的角落裏，正非常努力地試圖把褲子上的裂縫捏住，以遮住自己祼露的小腿。
　　她努力的樣子都讓他感到心疼。
　　王笑見她眼裏淚痕漣漣，只好苦笑道：“妳別這樣，我給妳把傷口處理了。”
　　“下官傷勢無礙，請國公以戰事為重，先回城頭吧。”
　　她幾乎都要哭出來，卻還能說出這樣慢條斯理的話。
　　王笑伸手拉了拉她，又被躲過，氣道：“左明靜，妳是屬鴕鳥的嗎？”
　　左明靜回頭瞥了他壹眼，淚花閃閃帶著些迷茫。
　　王笑盯著她的眼睛，目光漸漸深邃起來。
　　喜歡左明靜嗎？壹開始不覺得，初見時就已是各自有婚約在身的人了，並未往這方面想過，只覺得這女孩子相處起來讓人很舒服。
　　那時候只知她是人如其名的嫻雅仕女，哦，當時自己在她家被左經綸那老頭拿掃帚打了頭，她倒也瞪大了眼睛，露出呆萌萌的表情，那大概是第壹次發現她還蠻可愛的。
　　等她快要出嫁了，問那壹句“朋友壹場，王公子送小女壹首詞抵作提點之恩吧”，所謂‘朋友壹場’，卻是曲終人散之意……她要嫁人，那也是她自己的選擇。
　　但再往後那些日子呢，她小心翼翼地壹次次提點、安慰、維護，她從未背叛她的禮教，卻也始終不肯讓禮教磨滅她的性情。
　　自己感激她、憐憫她，還有些敬佩她，那喜歡嗎？
　　王笑眼神漸漸堅定起來，開口道：“這些年我幾次問過自己喜不喜歡妳……”
　　壹句話，左明靜如遭雷擊，身子壹顫，又往後努力縮了縮。
　　王笑繼續道：“我也是個鴕鳥，我去遼東，明明就是擔心妳受人欺負，才讓人把妳接回左家；我到濟南，第壹眼看到李園想到的就是妳可能會喜歡。我卻還騙自己說這是朋友之誼，是還妳的恩。”
　　“以前我還能騙自己，因為我不知妳的心意，想著妳以朋友之誼待我，我不可胡思亂想。但今天，看到妳跑來城頭找我時我就明白了。明靜，妳剛才想說什麽我也知道，不要再躲了，我明明白白告訴妳，我喜歡妳、心裏放不下妳，情不知所起，壹往而深……”
　　王笑說著，想要去握她的手。
　　他這壹世為人身邊女子雖多，這樣直接且傻氣的告白卻未曾有過。
　　左明靜已呆楞住，她看著王笑緩緩伸過來的手，只覺自己渾身都是酥的，指尖壹陣發麻傳到心頭。
　　她發現自己幾乎拒絕不了王笑這壹握。
　　但……不行。
　　她忽然把自己的手縮回懷裏，背過身去。
　　只這壹個動作，幾乎用盡了渾身氣力。
　　“下官不知國公在說什麽……妳是駙馬，我是未亡人，不好如此獨處，還請避嫌。”
　　王笑道：“我們彼此有意，我給妳治傷，避什麽嫌？”
　　——既然彼此有意，看妳壹條腿怎麽了？
　　左明靜眼中淚水更甚，哭道：“求國公不要再誤會，下官對國公絕無非份之想。”
　　“妳還要騙人騙己到什麽時候？”王笑皺眉道：“妳今日不惜性命也想要來對我說的話，我知道……”
　　“沒有，沒有……下官只是想說……下官當年曾聽過壹個疏浚黃河之法，故而迫不及待想來告訴國公……”
　　“夠了，妳別再當縮頭烏龜了！”
　　王笑此時沒心思聽她亂打岔，直接攬過她的肩，想要把她抱過來。
　　“放開我……”
　　左明靜拼命掙紮起來，壹口咬在王笑手上。
　　王笑手上壹疼，目光看去，見她眼中滿是堅決，淚水糊了滿臉。
　　他也不再動，也不放開她，只是默默看著。
　　左明靜哭著咬了壹會，自己心中亦是不忍，松開口道：“求妳了，別再逼我好不好？我既不喜歡妳，更不可能從妳……求妳放開我吧……”
　　“不放。”
　　左明靜咬咬牙，忽出袖子裏拿出壹把短短的匕首，抵在自己脖頸之上。
　　“放開我！”
　　王笑吃了壹驚，這才放開她。
　　左明靜稍感安全，卻依舊執匕抵著自己，重新縮回竈臺的角落。
　　這匕首短短小小，本是她擔心在戰亂中被人俘虜才備下用來自裁的，未想到卻是在王笑面前用了。
　　“有些話，我死之前才有可能說於妳……妳今日若是壹定要聽，我就只能以死相告……”
　　“妳何苦如此？”
　　“我求妳避嫌出去吧……妳想過沒有，若因為我讓妳與公主殿下生隙，後果會是如何？我是左家嫡女、何家長媳，妳若和我傳出風言風語，世人如何看妳？從京城到濟南，左何兩家壹直支持妳，到頭來只得妳這般羞辱，天下士人如何不寒心？當年妳就屢因拈花惹草幾至死地，還不長教訓嗎？”
　　王笑道：“這些妳不必管，我自會解決。”
　　左明靜搖了搖頭，雖還是淚眼，眼神卻愈發堅定起來。
　　這兩年她羨慕過錢朵朵，但她做不來錢朵朵，她不像她懵懂不知世情險惡。哪怕再有壹腔深情，她也壹遍遍警告自己，萬不可壹時腦熱讓自己成了他的拖累。
　　她心中苦笑道：“今天終還是不該……飛蛾撲火……”
　　“殿下待妳情深意重、處處容忍，妳還要往身邊帶多少女人才夠？妳知道妳不在的這些日子她有多想妳？她就連瞌睡時都在喚妳的名字……我是殿下近臣，最得她信任，若連我都叛她，她該有多難過？”
　　她緊握著自己的小匕首，語調漸漸平靜下來，卻更絕決。
　　“我可以死，但絕不變節，更不做殿下的叛臣、誤國的禍水，唯請國公自重。”
　　王笑擡了擡手，嘆道：“把匕首放下再說，好嗎？”
　　“國公若還有非分之想，我隨時可以了斷。”
　　“先讓我給妳治傷，別的事往後再說……”
　　左明靜搖了搖頭，又把小腿遮了遮。
　　“我寧可當個跛子，國公妳也不該胡亂……”
　　——妳也不該胡亂摸我……
　　兩人對視了好壹會，王笑看著那匕尖壹點點刺向她白皙細嫩的脖頸，嘆息了壹聲。
　　“好吧，我自重。”
　　左明靜微微了口氣。
　　“但先讓我幫妳把傷口處理了……”
　　“不行。”
　　“今日讓我處理了妳的傷口，我以後不再逼妳便是……否則妳若落下病根，我往後余生難免自責。”
　　王笑低著頭，擺弄著手中的藥瓶，又道：“朋友壹場，妳今日上城與我壹共赴死，我給妳治傷，權當兩不相欠，可好？”
　　左明靜默然了片刻，終於緩緩放下匕首。
　　王笑低著頭不輕察覺地笑了笑，這才緩緩伸出手，輕輕把她的腳拉到面前，動作小心而溫柔。
　　她是摔了壹跤，膝蓋正磕到地上的碎箭頭，也幸而是如此。若是膝蓋被人射中了壹箭，以王笑的“醫術”肯定是治不好的。
　　他小心翼翼地給她取出碎箭頭，擦拭、消毒、上藥、包紮，動作很慢，卻很仔細。
　　……
　　左明靜目光落處，見到王笑那張側臉，以及認真而憐惜的眼神……她心神壹恍，偏過頭去。
　　——這是最後壹次和他這樣相處了……左明靜，妳不自重……總歸是最後壹次了，往後兩不相欠……他騙妳的……不，他有分寸……
　　她心亂如麻，再回過神來，只見王笑已包紮完膝蓋，開始擦拭她小腿上的血漬。
　　左明靜連忙把腳收回來，背過身去。
　　“國公，既然包紮完了，請避嫌吧。”
　　王笑又問道：“還有哪裏受傷了嗎？”
　　“沒有。”
　　左明靜這兩個字已帶了些脾氣，她少有這樣發脾氣的時候。
　　王笑卻很滿意她這樣氣嘟嘟的態度。
　　——這說明彼此又親近了壹點……吧？
　　“妳在這等我壹會。”他說著，起身向外走去。
　　左明靜擡頭看著王笑走出這個簡陋的廚房，心裏松了壹口氣，又覺得空落落的……
　　等王笑再回來，只看到左明靜伸直了腿坐在竈臺上，已套上了官靴，正用手捏著褲子上的裂縫，竟已把小腿包得嚴嚴實實，半點也看不到。
　　王笑見了，不由笑嘆道：“這還真是辛苦妳了。”
　　他拿了壹匹幹凈的布遞給左明靜。
　　“我備好了車馬送妳回府衙。”
　　說著，王笑又要來抱她。
　　左明靜躲了壹下，道：“我自己能走。”
　　王笑道：“把妳照料好了，才能抵妳陪我赴死的恩誼不是嗎？”
　　“國公！”
　　左明靜又鄭重告誡的語氣。
　　王笑摸了摸鼻子，知道再不收斂她就真的要生氣了，苦笑道：“那妳再等壹會。”
　　他這才老老實實地傳了左明靜的隨身侍婢過來。
　　彼此只剩下最後壹刻還能說些私密之語時，左明靜卻只是問道：“別讓今日之事傳出去好嗎？”
　　王笑看著她的眼睛，見其中滿是乞求與擔憂。
　　想來左明靜憂的是他的名聲而非自己的，王笑雖覺得這是無所謂之事，但還是點了點頭。
　　“好。”
　　等她由侍婢扶上馬車離開，王笑註目向街角望了良久。
　　“妳說的那些我又不是不懂，這兩年妳在克制，我又何嘗不是？現在既知妳的心意，又叫我怎麽放下……”
　　腦中自語著這些，他轉過身向城頭走去，走了兩步又忍不住來望向左明靜離開的方向。
　　心中情意克制得太久，壹朝放開如洪水決堤，竟讓他滿腦子只有壹個念頭。
　　——好喜歡左明靜啊……
　　……
　　“國公說什麽？”
　　“我問妳，今天在城頭看到什麽了？”
　　“小的看到蔡將軍及時趕到，把敵軍擊敗了……”
　　王笑皺了皺眉，又問道：“妳可看到我背著誰？”
　　被質問的是王笑的親衛之壹，名叫富大財，是個楞頭楞腦的傻漢子。
　　此時富大財撓了撓頭，壹臉茫然的樣子。
　　“國公爺，小的知錯，當時沒能看清，好像是位大人吧？”
　　王笑道：“妳怎麽會沒看清？妳當時離我最近。”
　　“小的挨了壹箭，沒註意這些……”
　　王笑點點頭，笑道：“此事不要說出去，那是我堂兄王珰，他壹點武藝都不會，說出去難免給王家丟人。”
　　“是！小的嘴巴最嚴了！”富大富挺直了身板大聲道。
　　“很好，妳過來。”
　　富大財又撓了撓頭，走上前，卻見國公往自己手裏塞了壹粒銀子，拈了拈大概有五兩那麽多。
　　“國公……這是？”
　　王笑道：“放心，這是在軍功之外，我個人犒賞妳的。”
　　富大財眨了眨銅鈴大眼，嘿嘿笑道：“國公放心，小的壹定不會說出去。”
　　“很好，下去吧……”
　　富大財喜滋滋地揣著銀子出了城樓，心裏想道：“國公爺可真有意思，我都真真個瞧見他把左大人抱著走了，他還要跟我說他抱著的是王大人……這是要是沒蹊蹺才怪了。”
　　想到自己收了國公爺的賞，這事情怕是得在心裏埋壹輩子了，但自己有愛說夢話的毛病，也不知怎麽改。
　　壹路擔心著這些，回到營房，卻見同鋪的吳老栓正抱著壹床被褥走出去。
　　“大栓，妳這是搬去哪？”
　　“不是我搬，是妳得搬走，上頭說把妳們這些愛說夢話的另分營房……”
　　富大財壹楞，差點壹個沒忍住就贊嘆壹聲。
　　“國公爺這做事可太細致了！”
　　話到嘴邊，他心中壹凜，打了個寒顫，緊緊閉上嘴……
　　……
　　王笑打了個哈欠。
　　困當然是很困的，處理完各種事情之後還要給親衛們封口，忙到這時候已經是後半夜。
　　但沒辦法，都答應過明靜了……
　　想到這裏，心裏又有些柔情。
　　——我好渣啊。
　　再壹轉頭，卻見張端走進城樓。
　　先是說了幾句公務。
　　接著，張端拱手道：“下官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那就別講。”
　　王笑又不是周衍，最不喜這些賣關子。
　　張端壹楞，卻是又道：“國公，下官實有壹句肺腑之言，如下官所料不差，國公與左大之間恐已……暗生情愫？”
　　王笑心道，這妳就猜錯了，我和明靜何止是暗生情愫。
　　“張端，妳覺得自己很聰明？”
　　張端壹臉誠摯，道：“下官並非刻意賣弄，下官剛在城樓外等了半刻，見國公召見親衛便已猜到，那麽，能看出此事者難保沒有別人。國公妳能封口十人、百人，堵得住天下悠悠眾口嗎？”
　　王笑冷笑不語。
　　——自作聰明，我是要堵住悠悠眾口嗎？我是為了讓明靜安心啊。
　　張端作出惶恐卻又苦口婆心之狀，又道：“下官鬥膽想勸勸國公……這麽說吧，國公在徐州，哪怕是納了顧橫波、董小宛之流，公主殿下未必介意。但，左大人之身份與旁人不同……”
　　“妳過來。”王笑打斷張端的話，招了招手，把他喚上前來。
　　“手攤開。”
　　張端只當王笑要打自己手板心，攤開手，閉上眼，作視死如歸狀。
　　接著，他感到手心裏被放了壹個東西，冰冰涼涼的。
　　睜眼壹看，那是壹枚銀子。
　　“這……”
　　王笑道：“這是給妳的封口費。”
　　張端壹楞。
　　王笑又道：“就算想獲得我的信任，也別在我面前演這種披肝瀝膽的忠諫之臣了，我不吃這壹套。妳是聰明人，知道往後該怎麽做嗎？”
　　“下官知道，只是……還有些不習慣。”
　　“不習慣就去習慣，我不會遷就妳們。”
　　“是。”
　　王笑點點頭，又道：“再告訴妳壹件事……我心喜左明靜，終有壹日我要讓她光明正大和我在壹起，此事誰都阻止不了。”
　　張端又是壹楞。
　　王笑卻是又拿起壹枚銀子放在他手掌裏。
　　“現在妳知道兩個秘密了，妳拿兩枚……對了，明日起，妳可以直接向我匯報公務……”
　　張端壹擡頭，心中壹片激蕩。
　　“臣絕不負國公信任。”
　　——終於，自己終於進入國公的權力核心了……果然，今夜來賭壹把是值得的……
　　才這般想著，他又聽到王笑說了壹句。
　　“我打算重用妳不是因為妳的小聰明，而是能邊吃番薯邊趕去上衙的官，世上還不算多……”
　　……
　　次日，徐州城還是壹片繁忙。
　　被圍城近二十天，王笑也有許多堆積下來的事情要處理，只好暫時放下左明靜之事。
　　這次大概也是嚇到她了，給她時間緩壹緩也好。
　　……
　　關明和童元緯被擊退到徐州城東南方向的君保山壹帶，蔡悟真領兵緊追不舍。關、童想要撤軍卻也不敢輕易撤退，怕引起大潰逃，只好結陣在山下自保。
　　王笑有心要給江北四鎮壹個教訓，這次並不打算輕易放他們逃回淮安。
　　另外，北面花爺和莊小運更詳細的消息傳給了王笑……
　　王笑本來放松下來的心情也再次提了起來。
　　目前得到的消息是，花爺和莊小運兩支人馬已掃蕩了鄭元化的四股伏兵，其余四股還在繼續掃蕩。
　　不論他們成與不成，徐州之戰已完成了拖延時間的任務，接下來也只能等。
　　算算時間，其實事情的結果應該已有了定數，只是消息還沒傳過來。
　　王笑有空時，也會登上徐州北城看看黃河，怕突然看到這黃河南段的水勢減小……
　　“放心吧，妳看徐州黃河水勢壹點也沒變小，說明河堤還沒被決開。”秦小竺出言安慰道：“既然已經探明了鄭元化的八支伏兵，我們壹定能全部殲滅的……”
　　“是啊，我們應該已經成功阻止了此事……”
　　王笑閉上眼，仿佛再次看到自己與鄭元化對弈……
　　他執著壹枚白棋，吃掉鄭元化的黑棋。
　　“徐州、開封，這兩條大龍我都保住了。”
　　目光從棋盤看向鄭元化的臉，王笑忽然發現，面前的老人面容模糊，自己竟看不穿他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