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8章 克夫命

　　王家。
　　裊裊琴音響起。
　　王康盤腿坐在矮案間，斟了壹杯清茶，閉眼聽著琴聲，品味著茶的回甘。
　　“還是家中舒適啊。”他微微感慨了壹聲，抖了抖袖子，拿起案幾上的報紙看起來。
　　等到那中年琴師壹曲彈完，起身在案幾對面坐下來。
　　他是王康供奉的清客，每天早上為主家撫琴，再壹起品茗聊上幾句，頗有幾分文雅之風。
　　“想必老爺在西安喝不到這麽好的茶。”
　　“哦？先生何以知曉？”
　　“好茶須有好水，所謂‘齊多甘泉，冠於天下’，他處沒有好水，豈有好茶？”
　　王康撫須而悅，笑道：“不錯，老夫這次去關中，雖是開闊了眼界，唯有三樁不好，壹是聽不到先生的琴、二是品不到濟南的水、三則，看不到每日的報紙，哈哈……”
　　他把手中的報紙遞給琴師，自己又拿起另壹份。
　　“如今我家三郎厲兵秣馬，誓要收復燕京，等老夫回了京城，只怕這泉水是再難喝到了。”
　　王康又嘆了壹口氣，搖了搖頭，道：“老夫早料到這壹天，故而在京城置了許多宅院良田，這不過是商場沈浮多年、隨手為之而已。往後再富，少了這甘泉之水，也是遺憾吶，正是萬鐘於我何加焉？”
　　琴師於是感慨贊嘆了幾句，兩人便談起報紙上的時事……
　　昨日城內最大的事，便是城南那邊發生了兇案。六個兇悍建虜混入城中殺了壹戶人家，又有不知名的高手擊殺了這六個建虜。
　　兩人猜測著這江湖高手會是何人。
　　那琴師也是博聞強識，說起當今天下的綠林高手也是頭頭是道，什麽“天都俠少”項元池、“漁陽鐵劍”趙燕、“鐵槍秀士”吳殳……
　　王康聽得正高興，那琴師又話鋒壹轉，問道：“老爺可覺得近日這報紙不如先前有趣了？”
　　“咦，妳這麽說來……似乎確是如此，用句呆板，不似原來靈動。”
　　“據坊間傳聞，是因負責此事的官員近來有了調動。”
　　王康道：“先生有所不知，這報紙，原是老夫的二兒媳婦在辦，隨那逆子去往西安了。”
　　“竟是如此？原是二少奶奶在辦……可惜，若未調動，二少奶奶往後任壹部部堂大員也是使得吧？”
　　王康聽了，與有榮焉，撫著長須微微壹笑。心說部堂大員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入了王家門還不是得嫁狗隨狗。
　　聊著天，外間有下人過來通傳道：“老爺，有客來訪……”
　　王康接過拜帖，見是位姓侯的老尚書。
　　這等體面人物前來拜會，讓他心中大悅。
　　這個時間點正好，他剛結束了聽琴、品茗、清談，見見客，再去處理事務……看來對方也是個有心的。
　　王康向外堂走去，走著走著忽然想到什麽，不由自言自語罵了壹句。
　　——哼，現在才回味過來，必是老二收買了老夫的清客，替那宋蘭兒說好話，逆子又算計老夫……
　　……
　　如今北楚治下的疆域翻了壹番，官吏自然有些不夠用，這次的官吏考試便有了大量的名額。
　　這種考試對於那些白首窮經鉆研八股的讀書人感到很難，算術、農學、地理等雜學讓他們透不過氣來。
　　同時，也有大量八股水平不那麽拔尖，卻觸類旁通、擅於實事的‘二流文士’感到手到擒來。
　　楚朝開國到如今，如陳惟中、方以智這樣精通文章，又通實務的頂尖才子多如星辰；但有更多更多仕途上不順的文人，把精力轉到研究濟世之術上，致力於科技的研究，勤奮著述。
　　這不僅是西方科學飛躍的時代，也是東方學術日漸革新的時代。
　　王笑自然不會去禁錮這種學術氛圍，不會去學清朝的皇帝。
　　這個時代，已有了如香山社這樣倡導民主的思想，如《明夷待訪錄》就比盧梭的《社會契約論》早了壹百年。
　　為何反而是到了兩三百年後，人們越發愚昧？
　　武英殿前日夜不熄的爐火，把所有宣揚民貴君輕的書、開啟民智的書焚燒殆盡。
　　漢人的書只留下三千卷編為《四庫全書》，像是被完成了壹場思想閹割。
　　七十余萬卷著作化為塵煙，壹個萬馬齊喑的時代隨之而來。
　　“金粉東南十五州，萬重恩怨屬名流。牢盆狎客操全算，團扇才人踞上遊。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田橫五百人安在，難道歸來盡列侯？”
　　繁華綺麗的江南，權貴把持壹切、竊據要津。書生畏懼文字獄，著作只為謀食保安寧，田橫壯士今在何處？都已封官拜爵、歸順朝廷？
　　從來都不是什麽“國人不能接受先進的制度、時代不允許”，這個時代的人遠非王笑壹開始所認為的那樣愚昧，甚至比王笑開明的也大有人在。
　　他要做的，就是把枷鎖打開。
　　改革科舉選官是第壹步……
　　隨著北楚在戰場上的屢次勝利、天下的形勢漸漸清晰，越來越多曾在楚朝名落孫山，卻有經世之才的落魄士人紛至沓來。
　　這壹次的官選比以前任何壹次都熱鬧。
　　王笑雖不敢有“天下英才入吾彀中”的感慨，卻知道自己壹力推行的科舉改革終於要初見成效，在人才方面勢必要勝過清朝與南楚……
　　左明靜對這個情況卻感到憂慮，她很早就覺得，這個節骨眼上，大量的江南士人湧進濟南，必然會對城內的秩序造成破壞。
　　尤其是在昨日城南的那場兇案過後，她敏銳地感覺到，那死掉的六個建虜是來刺殺王笑的。
　　左明靜這兩天還是呆在左家，因為她在……待嫁，本來壹門心思地準備著各式各樣的東西，聽說了兇案之後就有些神魂不屬。
　　這日午間，左經綸回了府中小憩，左明靜想著自己很快又要離開家裏，給他沏了茶水。
　　祖孫二人說話間，有下人過來稟道：“老大人，晉王去貢院了，問老大人是否壹同視查。”
　　“還真有些往年春闈的樣子……”
　　左經綸喃喃了壹句，起身出去。
　　左明靜回到屋裏，婢子迎上來問道：“大小姐，妳到時是要帶這支鳳釵還是這壹……”
　　她看著那尖尖的釵頭，莫名地心悸起來，轉身向外跑去。
　　……
　　貢院。
　　“《齊民要術》啊，官選必備，最後五本啊……”
　　“《河防通議》《綴術》《幾何原本》看了必定登榜……”
　　吆喝聲中不絕於耳，濟南貢院附近十分熱鬧。
　　官選考試方興未艾，不像科舉考試那樣有些士族掌握著決竅要領。朝廷也沒給出具體的書目範圍，因此周圍的街道上賣什麽書的都有。
　　王笑見過左經綸，就著考題等事務商議了壹會。
　　等左經綸離開，他卻在貢院又逛了壹圈，不厭其煩地把壹些小事也順手安排了。
　　先是站在高處看了壹會，擡手指了指，對身邊的官員道：“管理得太混亂了，那條街道可以規劃出壹個書市出來，茶樓集中到對面……”
　　“是，只是濟南城如今實在是太小了。”
　　“那邊的兩排官舍看到了嗎？到時候也要遷到外城去。”王笑道。
　　說著說著又涉及到如今濟南擴建的事情，王笑招過另壹名官員，道：“記下來，朝廷各部的官衙先遷到城外，房屋不用建得太好，也就是這壹兩年的事了。官員先遷出城了，百姓才敢放心大膽地搬出去……”
　　壹路說著，王笑繞過樓臺，走到另壹邊，依然是嘴裏說個不停。
　　“這次的考生比以往每次都多，壹定要安排好。不要像以前科舉那樣，擔心人家作弊，吃喝拉撒都關在裏面。我們還會有壹輪面試，不怕他們作弊……那邊規劃壹個食堂……”
　　“晉王，如今報名的諸多考生中，有許多來自南北各地，其底細來不及調查，是否把開考的時間再往後推壹推？”
　　“不必了，不要總擔心人家是什麽細作、探子。這叫什麽？因噎廢食，國家取材是大事……”
　　王笑說到壹半，目光落在長街上，楞了壹下。
　　他看到有壹群考生正在貢院外逛著，似乎正在熟悉環境，其中有壹人十分特別。
　　“對了，我有規定參考的年齡嗎？”
　　“稟晉王，沒有。”
　　“哦。”王笑想了想，目光收了回來，心想：那人都白發蒼蒼了還來考，下次要把年齡限制壹下。
　　……
　　說了壹通，他也是口幹舌燥，終於回到廳裏，歇壹口氣。
　　陪同的官員們松了壹口氣，忙不叠安排人送上茶水。
　　王笑才伸手捧過茶杯，還沒來得及喝，只聽門外有人喚了壹句“左大人”。
　　本以為是左經綸又去而復返，沒想到眼前壹亮，卻是壹道靚麗的身影急急忙忙跑進來，卻是左明靜。
　　他笑了笑，問道：“妳怎麽來了？”
　　手裏的茶杯已被左明靜接過放了回去。
　　她像是舒壹口氣，然後擡頭壹看王笑，這才發現自己這樣未免也太不守規矩了，壹時十分窘迫。
　　王笑摒退周圍人，拉過左明靜的手，道：“過兩日妳就要嫁我了，這時候本不該見面的。”
　　“我……”
　　“但見到妳，我很高興。”
　　左明靜任她拉著手，低著頭，道：“昨日那些人是來刺殺妳的嗎？為何還總是這樣到處走動……”
　　她雖溫婉，偶爾也能擺出姿態教訓左明心與錢朵朵，此時卻是想擺那樣的架勢，但又不敢。
　　王笑看了好笑，道：“沒事的，帶了侍衛的。”
　　左明靜似乎有些不開心，把手從他手裏抽回來……
　　“怎麽了？妳在擔心什麽？”
　　良久，左明靜道：“我怕……怕我是克夫的命……”
　　……
　　徐維在貢院繞了壹圈，終於見到壹群官員從貢院離開。
　　他心想，王笑就在那些人裏吧。
　　但遠遠地望了壹會，並沒能看清楚哪個是王笑……
　　他有耐心，也並不遺憾，心想著今日見不著，等考上了官選考試、認了女兒，總能見著的。
　　徐維於是安步當車地繞回貢院前街，在書鋪前挑挑撿撿了壹會，買了幾本書，這才慢騰騰地往侯家走去。
　　走到街角，他卻被人輕輕碰了壹下肩膀。轉頭看去，見是壹個衣著普通的少年郎正牽著壹個少女的手走著，說說笑笑中無意撞到了自己。
　　“啊，不好意思。”少年很有禮貌地道了壹句，他二十來歲的樣子，身姿頎長，面容英俊，脖子上掛著壹條面巾，遮住了下巴，手裏還拿著壹串糖葫蘆。
　　“不要緊的。”徐維笑應道。
　　那少年看了壹眼徐維手裏的書，道：“那祝妳逢考必過啊。”
　　說著，他揮了揮手，牽著那少女走開……
　　徐維覺得這人有趣，灑然笑了笑，向長街另壹邊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