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九十四章 無人如我二人

　　李玄都文采尋常，又想細致入微，這與普通讀書人做文章時惜字如金的風格截然相反，所以寫起來難免有啰嗦之嫌，奮筆疾書，壹直到深夜時分。
　　大概到夜半時分後，房門被人悄無聲息地推開，壹個腳步聲音悄悄地來到李玄都身後，然後伸手蒙住李玄都的雙眼。
　　李玄都不得不停下手中筆鋒，輕聲道：“別鬧。”
　　只聽身後壹個渾厚嗓音問道：“猜猜我是誰？”
　　李玄都壹怔，放下手中的毛筆，伸手握住捂住自己雙眼的雙手，卻覺得入手冰涼，柔滑細膩，愈發疑惑，撥開雙手，轉頭望去。
　　只見在他身後站著壹個虬髯大漢，面目兇惡，與胡良有的壹拼。不過看他的身形，卻是瘦瘦纖細，渾然不似壹個大漢，還有這雙手，分明是女子的手。
　　李玄都心中壹動，伸手往大漢的臉上壹抓，竟是揭下壹張面具。
　　沒了面具，來人顯露出真容，不是秦素是誰？
　　李玄都翻看了下手中的“百華靈面”，道：“妳買下這個面具，該不會就是想著嚇我壹跳吧？”
　　秦素微微壹笑：“那妳嚇到沒有啊？”
　　李玄都把“百華靈面”還給秦素：“還真嚇到了，要是真來了壹個龍陽之好的漢子，我非打斷他的第三條腿不可。”
　　秦素臉色壹紅，輕啐壹聲：“又不正經了。”
　　李玄都壹笑置之，轉過身去，繼續奮筆疾書。秦素站在他的身後，微微俯身，將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問道：“寫什麽呢？難道是妳的《太平客棧傳奇》？”
　　李玄都道：“是寫給老爺子的壹路見聞所感，但願能有些用。”
　　秦素皺了皺眉頭，直起身來，輕聲道：“那我勸妳壹句，最好不要做這等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李玄都停下手中的毛筆，轉過身來望著她，問道：“這話怎麽說？”
　　秦素道：“按照妳跟我說的，清微宗中的大事小情都逃不過老劍神的法眼，那妳覺得這壹切的根由在哪兒？是妳的那位三師兄？還是我的這位谷師姐？”
　　李玄都聞聽此言，頓時怔住。
　　秦素繼續說道：“我爹曾對我說過壹句話，出自太上道祖三千言，叫做：‘道常無為而無不為。’儒家聖人言：‘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為什麽大天師和老劍神都早早將宗主之位讓了出去？其中固然有培養下任宗主的意思，但肯定還有更深層次的因由，比如說讓下任宗主為他們遮風擋雨。”
　　李玄都輕聲重復了壹遍：“遮風擋雨。”
　　秦素道：“對，遮風擋雨。三叔說過，皇帝以相為盾，隱於幕後，君相明暗配合，則君立於不敗之地。如果妳不把妳的三師兄看作是宗主，而是看作內閣首輔，那麽如今清微宗內的局勢是否就更明朗了？老劍神是帝王，居中平衡，李元嬰是首輔，為帝王遮風擋雨，而妳與張先生則是清流，制衡首輔，如此才能讓帝王平衡雙方，維持朝廷局勢。妳們三方就如古時三分天下、鼎足而立，缺壹不可。妳現在寫的這些，老劍神未必不知道，只是知道又能如何？若是倒了李元嬰，便是妳這位四先生壹家獨大，除非老劍神肯扶持六先生來制衡妳這位四先生，否則老劍神是萬不會讓李元嬰倒臺的，那麽妳寫的這些，還有什麽作用？”
　　李玄都聽到這裏，陷入沈思之中。
　　不得不說，秦素的壹番話確有振聾發聵之效用，讓李玄都開始重新審視他所熟知的清微宗，他在沈思良久之後，喃喃道：“若果真如此，的確無用。壹切根由，皆在於……皆在於老宗主身上，如何有用？”
　　秦素見他有些失魂落魄，不由心中大起憐惜之意，柔聲勸慰道：“這些都是我的揣測之言，妳也莫要太過放在心上。”
　　“妳說的很對。”李玄都搖頭道：“如今宗門上下揮霍無度，立身如此不正，再不整治，由盛而衰也是意料中事。眼看著他起高樓，眼看著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我不能明知道這是錯的，卻什麽也不做。”
　　秦素知道再勸也是無用，只能輕撫他的後背，以示安慰。
　　過了片刻，李玄都稍稍平復心緒，轉而望著秦素說道：“平時倒是沒有看出來，妳還是位女中武侯，見解過人，秦伯父不讓妳繼承補天宗的宗主之位，實在是埋沒人才。”
　　見他恢復平靜，秦素心情也隨之好了許多，低聲道：“妳自己未必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因為涉及師長之故，不願往這方面深思罷了，反倒是我身在局外，看得更分明壹些。”
　　聞聽此言，李玄都長嘆壹聲：“知我者，秦白絹也。”
　　接下來兩人都沒有說話，壹起望向窗外的那輪明月，月光銀白皎潔，靜靜地落在海面上，也透過窗口照著兩人。
　　秦素輕聲道：“何處無月，何月不照人，只無人如我二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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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樣的月夜，老劍神李道虛離開了自己的真境精舍，在八景別院內漫步，隨之同行的還有天魁堂堂主李如師。
　　兩人沿著壹條竹林間的小徑緩緩而行，月光照耀下，竹影婆娑。
　　李如師稍稍落後了半個身位，也不刻意腳不沾地，而是任由鞋底踩在青石板鋪就的路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在壹片沈寂的夜間倒別有壹番情致。
　　經過壹處門禁時，腳步聲驚動了在此守衛的天魁堂弟子，立刻有人大聲喝問：“是誰？”
　　李道虛沒有開口的意思，李如師出聲道：“是我。”
　　那人聽出了李如師的嗓音，趕忙恭敬道：“原來是堂主，屬下無狀，沖撞了堂主，還望堂主恕罪。”
　　李如師道：“退下吧。”
　　此處的守衛重新隱於暗中。
　　李道虛笑道：“真是好大的威風。”
　　李如師道：“並非威風，而是老宗主定下的規矩。”
　　這句話顯然說到了李道虛的心坎中，讓他又是壹笑。
　　說話間，兩人已經出了竹林，來到壹方小湖的岸邊，李道虛停駐腳步，忽然開口道：“我有壹個念頭，不再當什麽老宗主，從此壹意玄修求長生，妳覺得如何？”
　　“這話非是我可以回答的。”李如師小心斟酌言辭道。
　　李道虛溫聲道：“我又不會怪罪於妳，而且此地也沒有旁人，盡管直言便是。”
　　李如師這才小心翼翼說道：“若是老宗主徹底不管宗內之事，那麽單憑三先生壹人，恐怕坐不穩宗主之位。”
　　“是啊。”李道虛輕嘆了壹聲：“僅憑李元嬰壹人，如何壓得住張海石，更何況還有李玄都和李太壹。”
　　然後李道虛又道：“妳也不是張海石的對手。”
　　李如師兀自不服氣，只是這話是從李道虛的口中說出，他再不服氣也得咽下去。
　　李道虛接著說道：“以後妳不要再跟張海石正面沖突，我這是為妳好。”
　　李如師壹時半會兒沒有想明白這其中的因果，但還是恭謹應是。
　　李道虛望著湖面，說道：“紫府馬上就要回來了。”
　　李如師又是壹怔，只好說道：“剛剛得到消息，四先生已經抵達觀海樓。”
　　李道虛沒有再說話，讓李如師壹頭霧水。
　　起卦之事，只有李道虛和張海石兩人知曉，李道虛是“乾上”，那麽李玄都便是“乾下”，總有壹天會上下交卦。至於卦爻會生出什麽變數，還要再等等看。
　　李道虛壹直認為，自己遲遲不能踏出最後壹步，皆因為壹直沒有生出壹個能跟自己這個“乾上”相交的“乾下”之卦，以至於放眼整個江湖，萬馬齊喑，乾卦不生。
　　就算是當年的“魔刀”宋政，也是不堪壹擊。仗劍四顧，盡是枯骨，皆是朽兵。這種因為“獨陽不生，孤陰不長”而生出的“拔劍四顧心茫然”心境，李如師如何能夠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