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重上雲錦

　　黃昏時分，李玄都等人離開上清府，抵達上清縣，然後從上清縣前往上清鎮。
　　吳州，地處東南，東臨江州，南連嶺南，西靠瀟州，北毗蘆州、荊州而共接大江，自古為幹越之地，吳頭楚尾，形勝之區，文章節義之邦，白鶴魚米之鄉。整個吳州承宣布政使司下轄十三府、七十八縣。上清府是十三府之壹，上清府內又有上清縣、上清鎮，整個上清鎮皆是正壹宗所有，許多正壹宗弟子的家人就居住於上清縣中。
　　臨近上清鎮，進入正壹宗專門鋪設的壹條新路，路面寬闊，可供六馬並行，青石地面日日灑水，不染塵埃。行出壹段之後，可見壹處白玉牌坊，上書“澤被蒼生”四個金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在牌坊壹旁還立有壹塊石碑，同樣是上書四個大字：“公侯下馬”。
　　過了牌坊，就是上清鎮。上次地師徐無鬼攻打大真人府，派遣上官莞率人炮擊上清鎮，幾乎半個上清鎮化作廢墟，不過現在上清鎮已經恢復如初，只是家家戴孝，顯然許多人死在了那次炮擊之中。
　　當這些戴孝之人見到李玄都身上所著的“陰陽仙衣”時，雖然不敢公然喝罵，但望向李玄都的隱晦眼神中都透出了仇恨。
　　李玄都對此並非沒有察覺，對身旁的秦素道：“張岱山說的沒錯，張靜沈能夠接任大天師之位，並非沒有道理。有太多的張氏族人放不下過去，不容小覷，張靜沈只是其中的代表之人罷了。不過因為老天師的緣故，張家內部也有反對的聲音，老天師在的時候，尚可壓制雙方，可老天師不在了，張家內部必然產生分裂。在這個時候，張靜沈想要穩定局勢，向外轉移矛盾無疑是最好的選擇，給張家樹立壹個強大的敵人，通過外在的壓力可以壓倒所有內在的反對聲音，甚至在短時間內彌合這種裂痕。而我，就是那個被張靜沈樹立起的靶子，看看這些人，在張靜沈的引導下，已經把地師的仇恨轉到了我的身上。”
　　秦素皺起眉頭，“維持正壹宗的地位，穩固自己的權勢，給兒子韓邀月報仇，張靜沈有太多理由對我們發難了。”
　　李玄都倒是不怎麽憂慮，說道：“我回劍秀山的時候，從地師的筆記中看到了壹個關於安西大秦國的故事。壹千多年前，大秦國的大量土地集中在少數貴族手裏，大量平民失去土地，不得不賣身為奴，土地兼並，是壹種很危險的局面。這個時候，大秦國的主政之人開始推行新政，意圖改變這種局面，可新政損害到了元老貴族們的利益，結果主政之人被大秦國的元老貴族殺害，然後便是殘酷的內戰。接下來是壹位將軍在百姓和士兵的擁戴下，帶兵入京，平定了內亂，這位將軍諒解了元老們，可元老們並沒有領情，又如法炮制，刺殺了這位將軍。元老們以為解決壹個人就能天下太平，可結果卻是這位將軍的養子領兵攻入元老院，殺死了所有元老，在萬歲聲中登基稱帝。”
　　秦素好奇地望向李玄都，靜待下文。
　　李玄都嘆了口氣，“張靜沈不算什麽，可解決了掉張靜沈，這些仇視我的人，還有支持張靜沈的人，該怎麽處置？也全部殺光嗎？這才是真正的難題。”
　　秦素沈默了片刻，說道：“大秦國的元老們本有機會迎接講道理的新政，他們只是損失壹些利益，還是貴族，可他們拒絕了，於是迎來了壹位將軍。他們本來有機會取得這位將軍的諒解，結果他們還是拒絕了，迎來了將軍的養子和士兵們的刀劍。這個難題該如何解決，不在於我們，而在於他們，他們願意接受什麽樣的結局，我們就給他們什麽樣的結局。”
　　李玄都略有訝異地望向秦素，贊嘆道：“素素，說不定妳在日後真能成為道門的大掌教。”
　　秦素臉色微紅，不好意思道：“哪有。”
　　李玄都呵呵壹笑，不再深談下去。
　　便在這時，有兩位身著深藍色道袍、頭戴純陽巾、手持拂塵的老道迎上前來。
　　全真道和正壹道在服飾上多有不同，從道巾上來區分，全真派道士多用混元巾、南華巾和壹字巾，正壹派道士多用純陽巾。至於兩派的著裝，大同小異，皆大體沿襲古制。但全真派以“青”為主。青為東方甲乙木，泰卦之位，又為青龍生旺之氣，是為東華帝君之後脈，有木青泰。正壹派以“藍”為主。
　　這兩名知客道人無疑是正壹宗中輩分極高之人了，再看兩人的修為，竟是歸真境的修為，倒是給足了李玄都這位貴客面子。
　　兩人向李玄都行禮之後，在頭前引路。
　　這是李玄都第二次到大真人府，上次還是顏飛卿大婚的時候，同樣是他和秦素壹起受邀，不過同行之人還有老天師張靜修和地師徐無鬼，可謂是陰差陽錯了。
　　上次來的時候，李玄都也算是貴客，但只是眾多客人之壹，如今卻是世易時移，老天師張靜修和地師徐無鬼聯袂飛升，姑且算是作古，李玄都不再是貴客之壹，而是讓整個大真人府上下嚴陣以待的最重要的“客人”。
　　離開上清鎮，便是去往大真人府的山路，也真正進入了狹義上雲錦山的範圍之內。此時天色昏暗，位於半山腰的大真人府亮起了萬盞金燈，燈火輝煌如白晝，氣派浩大如仙家，大放光明，站在山下向上望去，好似天上仙宮。
　　李玄都上次來的時候，大真人府並未完全開啟大陣，再加上那時候的李玄都境界尚低，所以感受不深。可是這壹次，大真人府已經開啟大陣，再加上李玄都已經踏足長生境，修為和見識都遠勝當初，自然又是另外壹番感受。
　　雲錦山的壹座大真人府，壹座上清宮，十大道宮，八十壹座道觀，看似錯落分布，實則是壹個整體，正所謂牽壹發而動全身，雲錦山的“太上三清龍虎大陣”便是以眾多宮觀為節點，連接雲錦山八十壹峰和三十六巖地氣，這等規模且與地氣緊密相連的大陣等同是自成壹方天地，近乎於洞天，對外隔絕天地元氣，對內鎮壓天地元氣和地氣，換句話來說，進入此陣之後，天人境大宗師也好，長生境也罷，都不能化天地元氣為己用，會受到極大的限制，這也是地師要潛入大真人府中先發制人攻破大陣的緣故，同時也是張靜沈接替顏飛卿主持大陣之後，地師徐無鬼使用“太易法訣”開始後繼乏力的緣故。
　　正因為這個原因，地師徐無鬼最開始的打算是攻破鎮魔井，而不是想要壹人挑了正壹宗上下。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當時的正壹宗還有壹位長生境張靜修，現在的正壹宗中並無長生境地仙坐鎮。雖然有壹個宋政，但不可能公然現身。畢竟李玄都的身後還有李道虛和秦清，李玄都更不是孤身壹人前來，張靜沈如果落人口實，後果難料。這也是李玄都敢於登門的緣故，隨他前來的無壹不是各宗顯要人物，若是全都死在了正壹宗，那麽張靜沈也該為自己準備後事了，畢竟當年的皂閣宗都承受不起群起而攻之，更何況是正壹宗。
　　總的來說，李玄都這次和當初徐無鬼的處境相比，利弊皆有。
　　壹行人很快便來到了大真人府外的大坪所在，此地極為開闊，有十畝見方，大坪正中高矗著壹桿三丈長的帶鬥旗桿，懸掛著“替天行道”的大旗，遙對著大門和石階兩邊那兩只巨大的石獅，以空闊見威嚴，沿著大門石獅兩旁的那兩面八字墻，有眾多身後負劍的道人依次排列站立。
　　這些道人有老有少，年長這已經須發皆白，年輕者與顏飛卿等人相差無多，境界最低的都有先天境界，境界高的則有歸真境，其中幾名老道氣息凝實，顯然已經到了歸真境九重樓的境界，就算不能踏足天人境界，也顯示出正壹宗的雄厚底蘊。
　　雖然近些年來的正壹宗有青黃不接之勢，但那只是針對於天人境大宗師和長生境地仙而言，在歸真境和先天境方面，正壹宗仍舊不遜色於清微宗、無道宗、補天宗這些大宗，甚至還要強於“頭重腳輕”的陰陽宗。
　　在大真人府的臺階上站著壹人，身著杏黃道袍，袍鈕扣位置佩慧劍劍帶，寓意壹斷煩惱，二斷欲色，三斷貪嗔，腳踏雲履，頭戴芙蓉冠。
　　所謂道門三冠，分別是：太清魚尾冠、玉清蓮花冠、上清芙蓉冠，此三冠為道門冠帽中最高等級，唯有各宗的掌教之主方能佩戴，那麽此人身份已經呼之欲出，正是新任大天師張靜沈。
　　李玄都停下腳步，與張靜沈對視。
　　張靜沈雖然只是天人造化境，但此時占據地利，與雲錦山的“太上三清龍虎大陣”隱隱融為壹體，又有“天師印”和“天師雌雄劍”兩大仙物在手，氣勢上竟是不落下風。
　　不過李玄都的狀態更為隨意閑適，哪怕是面帶病容，也向正壹宗宣告了他的長生境修為，比起玉虛峰上更進壹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