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壹章 又何苦

　　李玄都對於這個回答並不如何意外，說道：“沒人指使妳，妳們怎麽知道我會‘逍遙六虛劫’？還是說出來，這樣能少受些苦頭，不然宗裏的規矩妳是知道的。”
　　溫夫人平靜道：“宗裏的規矩，我當然知道，可我不怕，做了這樣的事情，我本也沒想活著。”
　　李玄都嘆了口氣，“妳想要嘗嘗‘逍遙六虛劫’的滋味嗎？六劫發作時，那可是求生不能，求死不能。衙門裏有句話叫作‘三木之下，但求速死’，與‘逍遙六虛劫’的苦頭比起來，這些連撓癢癢也算不上。”
　　溫夫人啐了壹口，冷笑道：“妳真是好大的威風，什麽清平先生，什麽太平宗宗主，不過是靠著女人的裙帶成事罷了，妳有什麽了不起的，不過是個笑話。”
　　這番話可謂如驚雷壹般，所有人都被震得說不出話來，在許多人的印象中，這位溫夫人從來都是溫柔嬌弱，此時不但承認了謀害親夫壹事，而且沒有絲毫悔過畏懼之意，還說出這麽壹番話來，實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溫夫人卻是大感快意，竟是仰頭大笑起來，笑了壹陣之後，又猛地低下頭來，死死盯著李玄都，“李玄都，剛才妳躲在女人的身後不敢說話，現在卻出來抖摟威風，妳也太小人了吧？”
　　李玄都並不反駁，“君子也好，小人也罷，自有公論，我無需妳認可或是不認可。”
　　溫夫人咬牙道：“好壹個自有公論，好壹個自有公論，沒錯，如今妳已是功成名就，當然不必在意我這個小人物的看法。”
　　李玄都看了她壹眼，“我沒什麽了不起的，我也不是抖摟威風，妳若是厭惡我，那我就換壹個人來問妳，只是到了那時候，就不是我這麽好說話了，若妳肯說出幕後指使之人，以及同謀，我會給妳壹個體面的。”
　　溫夫人聽到這番毫不留情的話語，臉上神情似哭似笑，喃喃道：“妳就壹口咬定是有人指使，而不是我恨妳？妳就不想問壹個為什麽？”
　　李玄都淡然道：“恨我的人多了，我哪裏管得過來。若不招惹我也就罷了，招惹了我，無非壹死而已。”
　　溫夫人身子晃了壹下，慘然笑道：“原來這才是真無情……無情吶無情……”
　　說著說著，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化作低低嗚咽聲，片刻之後，忽地停下，柔聲道：“難道，難道妳就忘了當初之事，難道妳就不知道，我心裏是有妳的。當初我們壹起在驚濤巖上看海……壹起望著遠方碧海藍天，我們兩個幾乎要挨在壹起，海風吹過的時候，我可以聞到妳身上的男子氣息……”
　　秦素聞聽此言，臉色發紅，不知是羞是惱，輕聲道：“無恥。”
　　陸雁冰只覺得自己的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不要臉的賤人。”
　　李玄都的臉色沒什麽異常，說道：“這些事情，以前的時候不懂，後來也就明白了，只是陳年舊事，過去就過去了，沒必要死抓住不放，人還是要往前看。”
　　到了現在這個時候，溫夫人已經不在意什麽名聲，慘然壹笑，“都說李家男人無情，此話當真不虛，秦大小姐，妳也得小心些，說不準哪天就要步李卿雲的後塵。”
　　秦素冷哼壹聲，說道：“不必妳來挑撥離間。”
　　溫夫人繼續說道：“我們看了多久的海？兩個月？還是兩年？我以為妳心裏也是有我的，不然，妳為什麽會看那麽久的海？可我沒想到，妳出去沒有幾年，就遇到了相府的千金張大小姐，差點成了張相爺的乘龍快婿，消息傳回來的時候，就仿佛在我的心口上刺了壹劍，真疼啊，血淋淋的疼，讓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我真是恨死妳了，所以我壹氣之下，就嫁給了李如遠，我本以為妳會難過，妳會傷心，妳會發怒，妳會覺得妳身為壹個男人的尊嚴受到了挑釁，可妳，可妳完全無動於衷，就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壹般。我原以為妳是貪圖張家的權勢地位而無奈做的決定，到了這兒我才知道，妳根本就不是個男人，這是妳往我心口上刺的第二劍。”
　　李玄都看著她，說道：“我不是好色之人，我誌不在此，我尊重每壹個與我有過交集的女子，可我從未想過要將所有與我有過交集的女子都變成我的人，妳不該與我賭氣，過好自己的，比什麽都重要。”
　　溫夫人怔怔地瞧著他，“李家男人最無情，老宗主如此，妳這位李宗主不愧是老宗主最喜愛的弟子，也是如此。”
　　李玄都冷冷道：“溫夫人，妳怎樣說我，我都可以不與妳計較，但是妳不能妄議老宗主。”
　　“愚孝。”溫夫人啐了壹口，“妳知道嗎，李如遠也是這個樣子，把老宗主奉若神明，可他比妳差得遠了，為人木訥，也沒什麽本事，還怕老婆，我讓他幹什麽，他就幹什麽，我說什麽就是說什麽，半點也不敢反駁，真是無趣。”
　　李玄都嘆了口氣，“那不是怕，而是寵愛。妳不喜歡這樣的男人，妳喜歡什麽樣的男人？”
　　溫夫人的眼神中透出幾分迷離之色，“我就喜歡妳這樣的男子，有本事，也有傲氣，尤其是妳不把我放在心上的樣子，真是讓我又愛又恨。”
　　李玄都終於是沈默了，半晌方道：“妳這份情意，可真是讓我李某人消受不起。”
　　溫夫人微微冷笑，“是我的出身，讓妳瞧不上吧。我沒什麽顯赫出身，沒有什麽了不起的爹娘，不能幫妳扶搖而上。可是張大小姐和秦大小姐就不壹樣了，什麽叫天之驕女，才貌雙全還在其次，關鍵是有個大權在握的爹爹，這樣才配得上妳這位四先生，才能幫妳壹展胸中宏圖，這才叫門當戶對。當初張白月死了，妳滿身落魄地回到宗內，我本以為妳終於是醒悟了，君以此興，必以此亡，可哪成想到，妳根本沒有，妳先是蟄伏，然後又不知怎地勾搭上了秦家大小姐。秦家，那可是不遜於老李家的高門世家，老李家有五個繼承家業的，秦家可只有這壹個女兒，這是何等金貴，難怪妳要想方設法將這位大小姐騙到手中……說到底，還是當年老宗主的路數，妳們這些男人啊，只會盯著女人的嫁妝有多少，只要嫁妝夠了，什麽女人都可以，我算是看透了。這是妳刺在我心上的第三把劍。”
　　秦素心情有些復雜，覺得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又覺得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她再看周圍的壹眾堂主島主，卻是悚然壹驚，圍觀之人對於溫夫人所說的這些都渾不在意，既無感動，也無嘲笑，只有漠然。
　　這壹刻，她有些明白李玄都要讓她見識的風土人情是什麽了。
　　溫夫人壹口氣說完，因為情緒激動，略微喘息，不過還是接著說道：“我很早之前就想報復妳了，可無奈二先生護妳實在周全，我找不到機會，就算沒有二先生，我勢單力孤，又能奈妳何。妳知不知道，我是多想看到妳身敗名裂的樣子，看看到了那壹天，張大小姐也好，秦大小姐也罷，還會不會跟在妳身邊。”
　　李玄都耐心聽完，道：“說完了？”
　　溫夫人怔怔地看著他。
　　李玄都加重了語氣，“是誰幫妳謀害了李如風？誰在李如風的屍體上做了手腳，是李謹風嗎？”
　　溫夫人還未說話，李謹風已經說道：“這、這、這可不關我的事啊，我只是出於義憤，出於義憤才來討個公道，誰曾想到這個毒婦竟然、竟然做出此等天理不容的事情，是我瞎了眼……還望紫府明察啊。”
　　溫夫人大笑壹聲，“老祖宗，那天晚上，您叫人家小賤人，現在翻臉不認人，叫人家毒婦。老祖宗，您活了這麽大的年紀，該享的福氣也享夠了，就算是立馬死了也值了，有點骨氣，別這麽低三下四，還不如我這個弱女子。”
　　李謹風臉色鐵青，“妳、妳渾說什麽！”
　　溫夫人扯起嘴角，“我是不是胡說，妳自己心裏明白。”
　　李謹風伸手指著溫夫人，渾身顫抖，說不出話來。
　　李玄都吩咐道：“冰雁，拿了，慢慢審問。”
　　陸雁冰應了壹聲，身形壹掠，出現在李謹風面前，李謹風只是尋常歸真境的修為，如何是陸雁冰的對手，交手幾招，就被陸雁冰捏住喉嚨，動彈不得。
　　李玄都繼續問道：“說出幕後主使。”
　　溫夫人微笑道：“事到如今，我亦無所懼，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妳嚇不住我，妳若想知道那幕後指使之人，那妳來求我啊，當著秦大小姐的面，把我抱在懷裏，在我耳邊求我。”
　　李玄都看了秦素壹眼，見她眼觀鼻鼻觀心，打定主意不摻和此事，收回視線，“就算妳不說，我也知道，是上官莞，還有青鶴居士。”
　　溫夫人眉間流露出繾綣嫵媚之態，叫人望之心生不忍，“我這個臨死的請求，妳還是不答允嗎？真是無情。只不過，妳當幕後主使只有兩個人麽？這清微宗中的內奸只有這麽幾個人麽？”說到這裏，她身子壹晃，七竅中流出黑血，十分可怖。
　　剛才白繡裳就已經點破溫夫人的嘴中含有毒藥，如此近的距離下，李玄都當然可以阻止，只是他顧念最後壹點舊情，沒有出手。
　　不多時，溫夫人已經是身子僵硬，仍舊望著李玄都，斷斷續續說道：“師弟……師弟……”
　　李玄都嘴唇微動，終究沒有回答。
　　“噗通”壹聲，溫夫人的屍體倒在地上。
　　李玄都低低嘆了壹聲，吩咐道：“天大的錯，壹死抵之，好生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