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耿月

　　相較於當初的長生宮，白帝陵內部的活屍更為可怕，甚至可以傷到尋常先天境和普通歸真境的高手，如果李玄都還是當初的李玄都，就算有顏飛卿和蘇雲媗相助，也很難突破白帝陵的外圍甬道。
　　不過此壹時彼壹時，如今的李玄都距離地仙只剩下半步之遙，如果說地仙已經是半仙半人，逐漸脫離人的範疇，超凡入聖，那麽天人造化境就是純粹人力的極致。
　　李玄都不再滿足於探索白帝陵，他還要將此地徹底毀去。
　　李玄都掃出壹道縱橫劍氣，將蛇頭人身的“摩呼羅迦”斬殺大半，然後再壹彈指，壹線劍氣射出之後如煙花般綻放開來，將剩余的“摩呼羅迦”壹壹射殺。
　　接下來出現在李玄都面前的是兩面還保存完好的石門，此時石門緊閉，壹個巨大的符箓覆蓋了兩扇大門，將其徹底連為壹體。
　　李玄都飛起壹掌拍在石門上，整個陵墓轟然震動，無數灰塵簌簌落下，石門連同石門上的符箓被這壹掌中蘊含的沛然巨力擊成粉碎。
　　石門之後是壹條未曾被拓寬過的甬道，幽深黑暗，沒有活屍。
　　李玄都步入其中，立刻感受到壹股陰寒之意，同時眼前出現了許多虛幻的影子。這些影子的輪廓婀娜妖嬈，曲線起伏，顯然不是男子，而是女子，李玄都立刻聯想到“八部眾”中的兩位樂神，然後變換“元壹初始劍氣”，以實擊虛，將這些並無實體的冤魂悉數絞殺。
　　李玄都所過之處，所有出自“八部眾”的怪物無壹幸免，全部被他斬殺。當李玄都走出這條長長甬道的時候，其中已經再無半分陰冷之感。
　　此時李玄都終於來到了被唐家炸毀的部分，這裏的甬道和部分墓室雖然被陰陽宗重新清理，但還是能夠看出曾經斷裂、坍塌的痕跡，這也意味著距離白帝陵的主墓室地宮已經相去不遠。
　　在剩下的壹段路途中，李玄都又遇到了壹些零星的襲擾，也的確給李玄都造成了壹些麻煩。李玄都隱隱感覺到，想要對付這些類似“八部眾”的怪物需要找到它們的弱點，類似於橫練功夫的罩門所在，不過李玄都的境界實在是太高，根本無視了這些所謂的弱點、罩門，直接以力破巧，將其悉數抹殺。
　　當李玄都進入主墓室的時候，發現這裏的陪葬品已經被掃蕩壹空，只剩下壹座被打開的石棺，石棺內也是空空如也，不見墓主人的蹤影。這也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陪葬財物應是落入了陰陽宗的手中，發死人財是皂閣宗的老傳統，與皂閣宗沆瀣壹氣的陰陽宗自然不會手軟。至於墓主人，也就是曾經的“白帝”公孫述，此時已經屍變為銅甲屍，當然不會繼續留在石棺之中。只是李玄都不清楚陰陽宗是怎樣處置銅甲屍的，要麽是直接滅殺，要麽是收為己用。
　　與此同時，李玄都還發現這座主墓室竟然不是整個陵墓的盡頭，在主墓室的後方，還有壹條長長甬道，連接著壹個巨大的地下天然洞穴。在這裏，竟然修築了壹座圓形的陵園，以水銀河環繞。
　　整個陵園有四條神道和四座立於神道之上的牌樓，除了壹條神道連接白帝陵的主墓室之外，另外三條神道不知通往何處。
　　李玄都所在神道的牌樓下站著壹個女子，勉強可以算是舊相識。
　　皂閣宗有三堂四壇，煉神堂堂主吳圭，煉屍堂堂主尚熙，煉魂堂堂主耿月，旱魃壇壇主孔無忌，贏勾壇壇主孫不見，將臣壇壇主範文成，後卿壇壇主洪成仇。眼前這個女子便是煉魂堂的堂主耿月。
　　當初長生宮壹戰以整座長生宮坍塌為結局而告終，在長生宮即將坍塌的時候，李玄都三人被困於丹殿的內殿之中，身在外殿的悟真選擇在這個時候去轟擊大門，意圖救出李玄都等人。趁此時機，皂閣宗的耿月、尚熙、孔無忌、吳圭四人帶著藏老人的銅甲屍退出長生宮中，勉強保住了性命。這也是皂閣宗最後的余孽。
　　長生宮壹戰之後，皂閣宗全面收縮，包括許多在外開辟的養屍地和煉屍地都被封藏。李玄都在前往金陵府的途中曾經毀去壹座，不過那座養屍地與這座白帝陵比起來是小巫見大巫。
　　李玄都在此地見到耿月，可謂是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他有些好奇耿月現身的目的是什麽，總不會是想要只身抵擋他這個清平先生，所以李玄都沒有急於出手，而是開口問道：“耿堂主，有何見教？”
　　此時耿月與過去的她相比，有了極大的變化，身上的生氣漸少，死氣漸多，哪怕是面對李玄都，也沒有絲毫畏懼，神色漠然，道：“果然不出地師所料，清平先生還是找到了這裏。”
　　李玄都皺了下眉頭，“是地師讓妳在這裏等我的？”
　　耿月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問道：“清平先生壹路行來，可有什麽所見所感？”
　　李玄都回想起那些稀奇古怪的“造物”，言簡意賅地說道：“有悖天理。”
　　“僅僅是有悖天理嗎？”耿月望著李玄都，“難道妳看待世間萬物還僅僅局限於倫理，流於表面，卻看不到其背後的大道？如果僅是如此的話，那麽妳就是浪費了地師的壹片苦心。”
　　李玄都越發感到疑惑，“地師的苦心？就是那些怪物？”
　　“它們不是怪物。”耿月擡高了語氣，“它們是果實。”
　　李玄都重復了壹遍，“果實？”
　　“正是如此。”耿月張開雙手，“這是皂閣宗歷代先賢留下的種子，地師把種子種下，澆水施肥，種子長成了大樹，終於結出了果實。”
　　李玄都有些不知該說什麽，過了良久之後，方道：“壹顆不容於天地人心的果實。”
　　耿月對於這個說法十分不滿，冷哼壹聲，“愚不可及。自千年以降，整個世道就在原地踏步，僅僅在壹個圓圈裏打轉。就拿正壹宗來說，千年之前的正壹宗是什麽樣子，今日的正壹宗還是什麽樣子，哪怕有興衰起伏，但根本是沒有變過的。千年前的正壹宗弟子修煉什麽樣的功法，今日的正壹宗弟子還在修煉什麽功法，可謂是故步自封！妳認可嗎？”
　　李玄都猶豫了壹下，點頭道：“妳說的確有些道理。”
　　平心而論，絕大多數宗門無論興盛還是衰弱，的確本質未變，在正道十二宗中，有所改變的是清微宗，因為李道虛的緣故，無論是賴以為根本的功法，還是宗門的實力地位，都往前大大邁進壹步。
　　“何止是有些道理。”耿月繼續說道，“知道我們皂閣宗當年為何能獨霸天下嗎？就是因為我們皂閣宗從不因循守舊，當年的閣皂道不敵金甲屍、銀甲屍，那我們就求變，由‘閣皂’變為‘皂閣’，從驅鬼變為禦鬼，從驅屍變為養屍，師敵長技以制敵。既然人可以種花種草，可以嫁接植株，可以讓馬和驢生出騾子，那麽我們為什麽不能憑借人力讓已經消亡的神獸重現人間？為什麽不能以外力成就長生境界？妳想過沒有，如果成功了，那麽世道會發生怎樣的改變？還是今天這般死氣沈沈的樣子嗎？不會的，到那時候，天下不再是這個樣子，不僅是江湖高人們淪為平常，就是那些高坐雲端俯瞰眾生的長生地仙們，也要被拉下雲端，墜入凡塵之中。因為成就長生地仙不再靠什麽機緣、造化、感悟，而是靠人力，千千萬萬的人力，人定勝天的人力。”
　　耿月的這番話，像是壹番瘋話，可落入李玄都的耳中，卻好似驚雷炸響，讓他整個人從內到外都顫了壹下，其震動之大，可想而知。
　　李玄都喝道：“妳們究竟要做什麽？”
　　耿月哈哈大笑道：“我們要做什麽？這個問題問得好，那我就借用清平先生的壹句話來回答清平先生，我們要讓日月換新天，我們要天下太平，我們要開萬世太平。”
　　李玄都只覺得壹陣恍惚錯亂，這些話從他的口中說出來不奇怪，從儒門七隱士或是儒門大祭酒的口中說出也不奇怪，甚至從李道虛、張靜修、秦清、趙政等人的口中說出來，都合乎情理，唯獨從耿月等邪道中人的口中說出來，非常奇怪，尤其邪月還用了“我們”二字，而不是單獨的壹個“我”字。
　　李玄都問道：“妳說的這個‘我們’到底是誰？是地師嗎？”
　　耿月用居高臨下的目光審視著李玄都，“當然是地師，但除了地師之外，還有其他人。腐朽儒門，不足道哉。無為道門，時過境遷。西來佛門，自欺欺人。三教九流，皆不足道。我們要開創壹個全新的世道，妳願意成為我們的其中之壹嗎？”
　　李玄都只覺得眼前這個女人已經瘋了，聽她的口氣，他們這些人不僅不把儒釋道三教放在眼中，還妄想重新開辟壹個教派，取代三教。這是何等的狂妄和異想天開？
　　便在此時，李玄都忽然想起壹件事，淡臺雲曾經對他說過，地師喜歡為人師表，做國師，做帝師，扶持宋政，扶持淡臺雲，卻不願也不屑於自己做皇帝。
　　想到這兒，李玄都生出壹個極為荒謬大膽的想法，難道地師想要像聖人那樣，做萬世師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