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三十九章 攻心為上

　　這壹禮，既是禮敬地師的身份，也是李玄都自覺有對不住朋友之嫌。
　　行禮之後，李玄都說道：“那我就從頭說起。”
　　徐無鬼微笑道：“這是自然。不知張道兄以為如何？”
　　張靜修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有意見。
　　既然天師地師沒有繼續交手的意思，大天師又無異議，其他人也只能靜待李玄都開口。
　　李玄都稍稍沈吟後說道：“我說我對不起徐先生，是因為我與徐先生有交情，當年我因為年少輕狂之故，在江湖上招惹了許多仇家，被人追殺，受了傷勢，機緣巧合之下逃到劍秀山，在忘劍峰上結廬而居，養傷練劍，由此結識徐先生。當時我不知道徐先生是劍秀山的主人，從這壹點上來說，是徐先生收留了我這個不速之客。天寶三年，我帶著張家小姐登上忘劍峰，將骨灰葬於此。天寶六年，我再度登山，在忘劍峰洗劍池中領悟‘逆天劫’劍氣，從這壹點上來說，徐先生對我有授業之恩。我此番對徐先生出手偷襲，從個人小節而言，是有虧欠的，所以說我對不起徐先生。”
　　李玄都略微壹頓，話鋒壹轉：“說我對得起徐先生，是因為正邪有別。我李玄都身為正道中人，徐先生是為邪道中人，正邪不兩立，我對徐先生出手，無論是何種方式，於大節都無所虧欠之處。”
　　徐無鬼笑道：“紫府這個說法，我是認可的。正所謂壹碼歸壹碼，兩軍交戰，各為其主，用什麽手段也不過分。”
　　李玄都不再多說什麽。
　　可偏偏徐無鬼不打算就此作罷，轉而說道：“方才紫府說要站到我這壹邊來，我其實是半信半疑的，所以我故意開口讓紫府下場替我出戰，若是紫府拒絕或是猶豫推諉，那我便相信紫府是果真被我說動了心，可如果紫府壹口答應下來，那麽我就可以斷定紫府是另有圖謀。其中道理也很簡單，就像殺人，第壹次殺人時總是心生猶豫，良心難安，可第二次、第三次就會逐漸麻木，不為所動。壹個人如果不是出於激憤沖動，而殺人時又不存半點猶疑，那麽他絕不可能是第壹次殺人。同樣的道理，紫府太過果決，反而讓人生疑。”
　　此言壹出，李玄都臉色微變，不由與大天師交換了壹個眼神，張靜修微微搖頭，示意他稍安勿躁。
　　蕭時雨心直口快，冷冷嘲諷道：“地師被李宗主這個晚輩所傷，自覺丟了面子，於是便在言語之間找補嗎？”
　　魏臻反唇相譏道：“怕是蕭宗主以己度人罷。”
　　徐無鬼對此不以為意，道：“紫府，如果我說我是故意讓妳刺了壹劍，妳相信嗎？”
　　李玄都又是壹驚，沒有急於開口回答。
　　徐無鬼笑道：“方才大天師說我是攻心手段，其實也不算錯，畢竟都是空口白話，無以為憑。別說紫府沒有改換門戶的心思，就算是有這個心思，也要心生疑慮，畢竟眼見為實，落袋為安。換而言之，我要給紫府壹個足夠可靠的保證，紫府才有可能真正考慮我許下的諸多承諾，不知紫府以為然否？”
　　這壹次，徐無鬼不等李玄都開口回答，已經是繼續說道：“既然紫府需要壹個誠意，那我就給紫府壹個誠意。”
　　徐無鬼伸手按住咽喉處的傷口，問道：“這壹劍的誠意，再加上我三戰兩勝願賭服輸的誠意，對於紫府來說，夠不夠？”
　　此言壹出，眾人皆靜。
　　李玄都的心更是漸漸沈了下去，他猛然發覺，自己為了洗脫嫌疑的努力，似乎白費了，他只看到了第二層，可地師已經看到了第三層。
　　徐無鬼微笑道：“紫府，雖然妳違背了朋友之義，但我還是那句話，只要妳肯助我壹臂之力，現在的陰陽宗宗主之位，未來的地師之位，用以化解‘太陰十三劍’心魔反噬的秘籍，我的畢生所學，半生心血基業，還有莞兒的壹生所托，都是妳的囊中之物。”
　　蕭時雨冷冷道：“誰稀罕麽？”
　　徐無鬼不理會她，繼續說道：“紫府身在正道之中，繼任壹個太平宗的宗主之位都要備受刁難，還要破去‘七曜星辰陣’才行。在清微宗中，不說宗主之位，便是立足之地都沒有了。至於正壹宗，那是張家的基業，不給外人的。可陰陽宗不壹樣，紫府出任宗主之位，沒有人會說半個‘不’字，在西北五宗之中，紫府雖然要低我壹頭，但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臉色，紫府也應該知道，我是真心欣賞紫府，不會給紫府臉色看的。”
　　李玄都沈默不語。
　　徐無鬼望向張靜修，道：“大天師，妳能給紫府的，我同樣能給，妳不能給紫府的，我還能給。妳性情舒朗，不在意許多身外之物，可惜妳生在了張家，被祖天師的祖訓限制死了，忤逆違背不得，只能事事為張家考慮。李道虛雖然不被束縛，可他太過斤斤計較，他不會放心交給紫府。唯有我不壹樣，想給便給，無人能約束於我，不知大天師以為然否？”
　　張靜修竟是也無可辯駁。
　　徐無鬼又望向李玄都，語氣溫和如師友：“這是壹件大事，往小了說，關乎到江湖局勢變化，往大了說，關乎到紫府的下半生前途，需要好生思量。所以我也不催促紫府在這壹時半刻之間給我壹個答復。只要紫府想通了，不管什麽時候，都可以來找我，我定掃榻以待。”
　　說罷，徐無鬼也不等李玄都答復回應，拱手道：“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咱們就此別過。”
　　話音未落，地師與邪道眾人身後出現壹道火鏈勾勒的門戶，顯然是早有準備，邪道眾人依次退入門戶之中，不消壹時半刻，便走得幹幹凈凈。
　　正道中人沒有阻攔，反而是面面相覷，其中又透露出幾分茫然。
　　若說今日勝了，的確是勝了，大天師聯手李玄都傷了徐無鬼，讓徐無鬼不得不履行誓言，自此之後不得再偷襲行事。可偏偏徐無鬼在臨走之前，又在正道眾人的心頭上了釘了壹枚釘子。如此誠意，如此許諾，李玄都真能無動於衷嗎？如果說先前地師的承諾還有空口無憑的意思，可是這壹劍，卻是讓這個承諾的分量驟然加重許多。
　　如果李玄都決意背叛正道，與地師裏應外合，那麽他們該怎麽辦？不要忘了，如今李玄都可是有大功於正道，若是他沒有這個心思，貿然動作豈不是寒了他的心，反而是把推向了地師那邊？如此壹來，也恰好正中地師的離間之計。可如果不防備，又不能心安，實是兩難。
　　此時所有人都在等待大天師主動開口，由他老人家為此事定下壹個基調，日後就算是果真出了什麽事情，也是有大天師頂著。
　　只可惜張靜修此時也沒有想好如何處置，沈默許久之後，說道：“大家各自分頭尋找壹番，看看如今的靜禪宗中還剩下哪些人，另外，大家也要小心地師在靜禪寺中留有什麽後手。”
　　眾人心思各異，紛紛散去，卻是沒有壹人主動與李玄都開口說話。
　　李玄都沒有隨著眾人去搜尋靜禪寺，只是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久久無言。
　　張靜修走到李玄都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嘆息道：“紫府，貧道終究還是小覷了地師的手段。”
　　李玄都伸手抹去臉上黑血，滿手血汙：“大天師還願信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