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五十四章 老兄弟

　　李玄都去了終南山之後，壹時半刻之間竟然脫不得身。委實是要見他的人絡繹不絕，壹波剛走，壹波又至，沒個停歇。
　　李玄都送走了玉清寧之後，又來了壹位老相識，準確來說，是老兄弟。
　　胡良。
　　都說患難見真情，李玄都風光的時候，天下無人不識君，可在他落魄的時候，真正站出來拉他壹把的只有兩個人，壹個是二師兄張海石，另壹個就是胡良了。
　　正因為如此，兩人之間的感情很是不同尋常。
　　胡良來的時候，李玄都親自下山相迎，讓終南山上的壹眾道門弟子紛紛猜測，來人到底是何等身份，竟然能讓清平先生親自出迎？難道是大劍仙駕臨？亦或是“天刀”來了？
　　這可不得了。
　　不過讓道門弟子失望的是，來人不是大劍仙，也不是“天刀”，更不是秦大小姐，而是壹個滿面虬髯的中年漢子。
　　只是這漢子面對清平先生時毫不拘束，反而是給了清平先生當胸壹拳，清平先生也不著惱，由此可見這位客人身份相當不俗。壹眾道門弟子自然不敢怠慢，畢恭畢敬。
　　李玄都上次見胡良還是在他和秦素定親的時候，其後他便再沒去過遼東，自然沒機會見到胡良，沒想到胡良會從遼東跑到秦州來。
　　兩人並肩走在剛剛修繕完畢的山路上，胡良環顧四周，感慨道：“這終南山我有好些年沒來了，上次來的時候，還是跟隨辟公行軍路過此地，來了壹次，但見處處破敗，不說與大真人府所在的雲錦山相比，便是較之後起之秀的太和山也遠遠不如，哪裏有今日這般道門聖地的氣象。”
　　李玄都道：“這多虧了老天師，不過如今也只是修繕了壹小部分，想要徹底修繕完畢，還要數年的時間。”
　　胡良道：“那我們就到處走走？正好也看下風景。”
　　“好。”李玄都點頭道，同時向身後跟著的徐九揮了下手。徐九會意，止步不前，只剩下李玄都和胡良繼續前行。
　　李玄都問道：“天良，妳也壹把年紀了，該考慮下自己的終身大事了。”
　　胡良道：“皇帝不急太監急，妳也配說我？妳和師妹的婚期壹拖再拖，眼看著就要拖到明年了，妳還是先擔心自己吧。”
　　李玄都笑道：“說到素素，妳也不提前知會壹聲，我若早知道妳要過來，就回劍秀山等妳。終南山再好，也不是我的，劍秀山算是我和素素的居處。”
　　胡良不在意道：“那還不是早晚的事情？等喝妳們喜酒的時候，再去也不遲。”
　　兩人來到壹座亭臺，兩人坐在亭子的美人靠上，胡良摸了摸下巴，問道：“老李，有酒嗎？”
　　李玄都道：“沒有。若不是招待客人，我壹般不喝酒。”
　　“怎麽，我不算客人？”胡良斜眼看著李玄都，“這就是清平先生的待客之道？還是清平先生發達了，看不上老兄弟了？”
　　“妳算哪門子的客人，少在這兒陰陽怪氣。”李玄都笑罵壹聲。
　　“什麽陰陽怪氣？這分明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胡良倒打壹耙，“都是跟妳學的。”
　　然後他又望向亭外的風景，文縐縐道：“如此美景，不能佐酒真是可惜。”
　　李玄都道：“美景？還佐酒？這都是跟誰學的？要我說，就是條臭水溝，妳都能喝得不亦樂乎。”
　　胡良哈哈壹笑，“罷了，那就暫且記下，等妳成親的時候再好好喝個夠，那時候妳總不能推脫了吧。”
　　李玄都道：“只要妳過得了素素那壹關，想喝多少都成。”
　　“我把她給忘了。”胡良壹拍額頭，“不過話說回來，老李妳不是壹家之主嗎？還能讓這小丫頭管住？這是什麽？這是夫綱不振，老李妳得支棱起來啊。”
　　李玄都擺手道：“壹般來說，我們兩個不存在誰管誰的說法，誰有道理就聽誰的。”
　　胡良道：“我知道了。小事聽她的，大事聽妳的，妳只關心天下大勢，這種小事就聽師妹的安排了，是吧？”
　　李玄都笑道：“劍秀山中的確有些好酒，下次咱們喝個痛快就是，素素敢廢話半句，我就……”
　　“妳就怎麽著？”胡良來了興趣。
　　李玄都故作正經道：“那我就讓她知道知道什麽叫老李家的規矩。”
　　胡良挑起大拇指，“老李，是條漢子。”
　　李玄都接著說道：“要是素素壹怒之下回了娘家，我就說是妳挑撥的。”
　　胡良笑罵道：“去妳大爺的，妳們倆和好了，我成了惡人唄。”
　　李玄都笑道：“好兄弟就得兩肋插刀。”
　　李玄都嘴上說著不喝酒，最後還是與胡良去了太平觀，讓人送了兩壇酒上來，兩人對坐對飲，壹直喝到了深夜。
　　以李玄都的境界修為，想醉便醉，不想醉便不醉。今天李玄都很高興，於是便醉了。
　　喝醉之後，兩人徹底打開了話匣子，說起許多心裏話。
　　壹開始，兩人先是追憶往昔，從西北奪刀到帝京之變。那時候的兩人雖然小有名氣，但算不得什麽大人物，在江湖中浮浮沈沈，快意恩仇，與這個大俠相交，與那個惡霸廝殺，至今李玄都仍舊覺得那段時光才是真正的江湖，壹個寫給成年人的故事。後來的江湖，與廟堂又有什麽不同呢？
　　接著，兩人跳過了帝京之變，李玄都說起自己天寶二年到天寶六年的經歷。
　　李玄都主要做了壹件事，那就是開始反思自己這些年的經歷。
　　那些江湖上的大人物們，廟堂上的權貴們，他們高高在上，卻對腳下的蒼生沒有半點悲憫，他們指點江山，他們縱橫天下，他們高談闊論，他們以天地為棋局，以萬物為棋子，相互博弈，要逆天而行，要勝天半子，這便是所謂的“大道”麽？
　　為此，李玄都翻閱了很多經典，其中最多的就是道祖的五千言，他發現道祖從不屑於什麽神通法術，而是壹直在闡述對天道規律的理解和治國之道。
　　他再看這些人，就明白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不把腳下的人看作是人，是螻蟻，也不把自己看作是人，是仙人。所以幾十上百萬的性命，他們可以說舍棄就舍棄，事後他們毫無愧疚之情。
　　他們繼續對弈落子，他們指點江山，他們輕描淡寫，他們無動於衷，他們神情自若，他們談笑風生，他們微微壹笑，他們相視壹笑，他們壹聲善哉。
　　他們說戚戚焉，他們說大局先，他們說無可奈何，他們說也有苦衷，他們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他們說苦壹苦百姓，他們說利在千秋，他們說全都是為了天下蒼生。
　　他們讓李玄都生出壹種想要殺了他們的沖動。
　　李玄都要把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打落雲端，李玄都要改變這個世道，要讓日月換新天，不僅僅是為了報仇那麽簡單。
　　這件事也許很難，也許根本不可能實現，也許只是李玄都的妄想癡念，也許李玄都最終還是走向失敗，眾叛親離。但李玄都還想去試壹試，最起碼讓那些人知道，還是有人願意站出來反對他們的，這樣他們就能收斂壹些。
　　接下來李玄都又說了許多，說他要整合道門，將能抓在手中的宗門全都抓在手中，然後按照自己的意願去改變這些宗門，建立壹個嶄新的道門，這個道門的責任是推動世道的發展，不再故步自封，為天下開源。
　　然後他便要前往帝京，為當年之事做壹個了斷，為已死之人正名，讓該死未死之人去死，裁定諸多元兇之罪，繼而平定天下的戰亂，使得天下天平。
　　最後，如果有可能的話，他還想嘗試著去改變儒門，正人心，使儒門為天下節流。
　　不過這都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也許那時候的他已經是古稀之年，未必能做得成，也未必能做得完。
　　這便是李玄都的道路，堂堂正正的陽謀，他要謀求什麽，他要做什麽，都明明白白地擺在桌面上，無不能對人言。
　　可世上之人大多不信，總覺得李玄都另有所圖，這些都是遮掩的幌子，於是去猜測李玄都的心思，認為他是個不可理喻的怪人，是野心勃勃之輩。
　　胡良聽李玄都說完之後，醉醺醺地說道：“老李，妳壹直都心思重。今非昔比，妳的心思太大，想法太多。妳說的什麽為天下開源，為天下節流，我聽得壹知半解，在妳面前，我也不想不懂裝懂。不過第二條我聽明白了，妳還是要回帝京的，妳要報仇，妳要討壹個公道。”
　　李玄都道：“對，討壹個公道，為那些死了的人討壹個公道。”
　　胡良抱著酒壇子說道：“到時候算我壹個。”
　　“那是自然。”李玄都晃了晃酒壇，隨手放到壹旁，站起身來，“就算妳不想去，我也要把妳綁了去。”
　　胡良“嗯”了壹聲，“那就壹言為定。”
　　說罷，他鼾聲大作，就這麽抱著酒壇子沈沈睡去。
　　李玄都緩緩走到屋外，仰頭望去，壹輪明月高懸，照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