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壹十四章 溫師姐

　　李玄都不怕直來直去、刀刀見血的武鬥，他怕綿裏藏針、刀不見血的文鬥。
　　此時李謹風這些人擺出的架勢，顯然就是後者。他們都是李家的人，或是李玄都曾經的同門，要與李玄都好好講“道理”，李玄都便不能直接出手，大殺四方，否則便壞了辛苦積攢的名聲，又要從“公”變為“賊”，這對李玄都是不利的，也是李玄都不願意看到的。
　　在這種情況下，李玄都是天人造化境，還是天人逍遙境，就沒有太大的區別了。
　　李玄都壓下心頭疑惑，決定見招拆招，問道：“不知老祖今日前來，有何見教？”
　　李謹風朗聲說道：“前些日子的時候，有人求到了我那裏，要我這個老頭子給她做主，我當時說，這件事情，妳應該去求老宗主，可是那人不幹，她說她不敢去見老宗主，只有我能幫她出頭。我問她為什麽，她說欺負她的人來頭很大，是老宗主的弟子，所以她不敢去見老宗主，怕老宗主袒護弟子。我也說了，老宗主最重規矩，絕對不會做這等袒護弟子之事，可她還是不敢，沒辦法，我今日只好親自前來了。”
　　雖然李謹風沒有明說是老宗主的哪個弟子，但現在攔住了李玄都的去路，已經是不言而喻了。
　　就在此時，陸雁冰忽然輕笑壹聲，“老祖宗，妳說的這個人該不會是我吧？畢竟老宗主的幾個弟子裏，就屬我最不成器。請老祖宗讓那個人出來，我倒要見識見識，誰要告狀，誰敢告狀，看我不壹掌打死此人，然後去老宗主那裏領罪便是。”
　　李玄都倒是有些意外，沒想到陸雁冰會站在他這邊，心中不由多了幾分欣慰。
　　宗內之人都知道五先生是壹棵頭重腳輕根底淺的墻頭蘆葦，可此時卻如此維護四先生，顯然是已經倒向了四先生那壹邊，不由生出幾分惴惴，畢竟五先生是最會看風向的。
　　李謹風見陸雁冰胡攪蠻纏，不由臉色微沈，說道：“此事與妳無關。”
　　陸雁冰瞇起雙眼，“老祖宗，我提醒妳壹句，二先生如今也在島上，他這個人，可不是老宗主，老宗主絕不會做袒護弟子之事，可二先生從來都是幫親不幫理的。”
　　這便是明明白白的威脅了。
　　李謹風臉色微變，不過還是說道：“此事也與二先生無關。”
　　陸雁冰還要說話，李玄都已經擡手示意她停下。
　　陸雁冰扭頭望向李玄都，李玄都沖她微微壹笑，示意她的好意自己已經心領了，然後說道：“不關二先生的事情，不關五先生的事情，想來也與三先生、六先生無關，那就是與我有關了，我說的可對？”
　　李謹風沈著臉，輕輕點頭。
　　李玄都問道：“老祖宗說的這人，不知是男是女？”
　　李謹風沈聲道；“是壹位女子。”
　　李玄都並不意外，轉頭望向身旁的秦素。秦素壹臉平靜，顯然十分相信李玄都的操守。
　　李玄都笑了壹聲，“按照妳們設計好的戲碼，把人請上來吧，好好演，讓秦大小姐見識下清微宗的風土人情。”
　　李謹風冷哼壹聲，說道：“請溫夫人出來敘話。”
　　話音落下，就見從不遠處轉出壹頂小轎，兩名天魁堂弟子擡著，快步如飛，來到眾人前壹放，揭開了轎帷，轎中緩緩步走出壹個全身縞素少婦。
　　那少婦低下了頭，向李玄都盈盈拜了下去，說道：“未亡人李門溫氏，參見李宗主。”
　　李玄都看了她壹眼，也不還禮，說道：“我記得妳，是溫師姐。”
　　溫夫人輕聲細語道：“沒想到四先生還記得我這位師姐。”
　　清微宗弟子數千，李道虛的嫡傳弟子只有六人，這其中的關系就像親生兄弟和堂兄弟之間的關系壹般。同輩中人都能按照年齡大小以兄弟姐妹相稱，這位溫夫人要比李玄都大上幾歲，所以李玄都才會稱呼她為溫師姐，並非說她也是李道虛的嫡傳弟子。
　　至於李玄都如何認識這位溫師姐，卻是壹段陳年往事了。雖說李玄都號稱十歲便開始闖蕩江湖，但其實就是在家門口的齊州境內走壹走，看些人情世故，增長閱歷，談不上打打殺殺，橫行河朔那是後來的事情了。在李玄都少年的時候，他還有壹多半的時間要在宗門中修行。當時在方丈島上有壹塊巨石，可以坐在上面以觀滄海，大浪拍在巨石之上，卷起千層白雪。李玄都無意中發現這個好去處之後，就常常來此處坐上壹會兒，靜觀日月之行和星漢燦爛。
　　只是那時候還有壹人也會來這裏，就是這位溫師姐。嚴格來說，是溫師姐先來，李玄都後到，所以李玄都也不好驅趕人家，於是兩人由此相識。當時兩人常常壹起坐在巨石之上看海，很少說話，僅限於打個招呼的範疇。李玄都還記得自己偶爾會嗅到這位師姐身上飄來的淡淡幽香，與陸雁冰這種小丫頭是截然不同的。不過那時候的李玄都心思純凈，沒有生出其他念頭，後來他離開清微宗，正式闖蕩江湖，還曾與這位師姐作別。
　　再後來，這位師姐過得如何，李玄都便不大清楚了。因為隨著李玄都年長，他開始逐漸參與到清微宗內部的爭鬥之中，身前身後追隨者眾，就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近前的了，而且李玄都後來又遇到了張白月，其中種種，不足為外人道。
　　其實李玄都不知道的是，秦素最怕的人正是張白月，她不止壹次在想，若是張白月活了過來，玄哥哥會選擇哪個？她是萬萬不肯與人共侍壹夫的，有些時候，她覺得自己勝算很大，有些時候，她又覺得沒有勝算，常常患得患失，只是秦素也知道張白月不可能復生，自己的患得患失很是沒有道理，所以也就不好意思對李玄都提起。
　　李玄都道：“畢竟是同門舊識，如何會忘。”
　　李謹風聽李玄都如此說，咳嗽壹聲，說道：“今日諸位堂主在此，溫夫人，妳把妳對老夫說過的話，當著大家的面，再說壹遍罷。”
　　“是。”溫夫人壹直垂手低頭，始終眼望地下，見不到她的容貌，不過嗓音溫婉輕柔，極是動聽，“先夫於昨日剛剛身故，多承眾位伯伯叔叔照料喪事，未亡人衷心銘感。按照道理而言，事已至此，小女子只有自怨命苦，再無他求。可實情卻是並非如此，先夫並非死於走火入魔，而是死於他人之手。”
　　溫夫人說到這兒，人群中恰到好處地響起壹片震驚之聲，都不自禁向李玄都望去。
　　李玄都從今天的種種情事之中，早覺察到有壹個重大之極的圖謀在對付自己，此時聽這位溫師姐說到這裏，心中波瀾不起，只是靜觀其變。
　　李謹風道：“妳說妳丈夫並非練功走火入魔而死，而是死於他人之手，可是我和幾位堂主已經查驗過屍首，沒有半點傷痕，妳何以如此肯定？”
　　溫夫人回答道：“因為我是看著先夫被人生生打死的。”
　　李謹風臉色壹肅，沈聲道：“妳把事情經過壹壹詳細說來，不可有半分錯漏之處。”
　　“是。”溫夫人此時終於擡起頭來，露出壹張梨花帶雨的嬌媚面容，望著李玄都，輕聲說道：“先夫是昨天身亡的，可事情卻是發生在前天，前天早上辰時，我收到了壹封飛劍傳書，讓我子時的時候去老地方見面。”
　　李謹風問道：“老地方是什麽地方？”
　　溫夫人猶豫了壹下，說道：“是方丈島的驚濤巖。”
　　李玄都深深望向這位溫夫人，心中壹片雪亮，驚濤巖就是他當年觀海之地。
　　李謹風點了點頭，道：“請溫夫人繼續說下去。”
　　溫夫人繼續說道：“這是壹位故人的傳書，而且這位故人的來頭極大，既然是他的邀約，那我便不好推辭，於是便應邀前往。”
　　李謹風又問道：“且慢，溫夫人，這是壹位什麽樣的故人，竟然讓妳這個有夫之婦不好推辭拒絕，而且非要選擇在深更半夜見面？”
　　溫夫人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起來，仿佛受到了驚嚇，“我……我……”
　　李謹風看了李玄都壹眼，說道：“溫夫人不必害怕，有什麽話盡管直言就是，這裏是蓬萊島，天大的事情，自有老宗主為妳做主。”
　　溫夫人深吸壹口氣，平復心境，然後鼓起勇氣說道：“那位故人，就是李宗主。”
　　此言壹出，壹片肅靜，針落可聞。
　　率先打破沈默的是陸雁冰，她毫不掩飾自己的怒意，“哪裏來的賤人，敢如此血口噴人？”
　　陸雁冰的怒意半真半假，說假，是因為她才不會為了李玄都生氣，說真，則是因為秦素的緣故，不管怎麽說，秦素都是她多年的好友，顧及好朋友的感受，她便不能不說話。
　　李玄都再壹次擡手制止了陸雁冰，道：“冰雁，稍安勿躁，既然是老祖宗出面，那就看在老祖宗的面子上，讓人把話說完，如果是真的，那就按照規矩處置，如果是假的，那也按照規矩行事。”
　　兩個規矩，卻是兩種意思。陸雁冰立時懂了，冷冷壹笑，“我提醒妳們壹句，空口無憑，說話是要講證據的。”
　　李謹風淡然道：“自然是要講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