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黨爭

　　壹個時辰的時間匆匆而過，今日的授課結束。琴舍內的學子們起身向先生行禮，蘇憐蓉低頭還禮。然後學子們開始陸續散去，蘇憐蓉照例走在最後，收拾自己的樂器和書本。今天不知什麽緣故，溫禮沒有來到窗外旁聽，所以琴舍中很快就只剩下蘇憐蓉和裴玉兩人。
　　裴玉上前幾步，態度隨意許多，說道：“蘇大家，我昨天去拜訪了李先生。”
　　蘇憐蓉擡頭看了他壹眼，“哪個李先生？”
　　裴玉道：“當然是清平先生。”
　　蘇憐蓉不動聲色，“那妳見到秦大小姐了嗎？”
　　“可惜，沒有。”裴玉嘆了口氣，“我去的時候，只見到了李先生壹人。”
　　蘇憐蓉又低下頭去，冷淡道：“我與李先生沒什麽深交，只是壹面之緣罷了，我聽說星野湖、觀星臺都被毀了，那位李先生也是功不可沒。”
　　裴玉聽出了蘇憐蓉話語中的冷淡疏離之意，又是嘆息壹聲，“道門中人行事，也著實霸道了些。”
　　蘇憐蓉語氣淡然地問道：“裴公子，還有其他事情嗎？”
　　“沒有了。”裴玉轉身離去。
　　離開琴舍，裴玉回到自己的住處，剛壹進門，就發現自己的書案後坐著壹個老人，正在翻看李玄都送給他的《太平廣記》。裴玉心中壹緊，沒有急於開口說話，只是站在原地，默默望著這個人。
　　他總覺得自己似乎在哪裏見過這位老人，可又想不起來。不過裴玉可以確定他不曾在萬象學宮中見過此人，那就是其他地方，不是帝京，便是齊州。
　　坐在書案後的老人揮了揮手，示意裴玉不必緊張，說道；“裴公子，請坐。”
　　裴玉遲疑了壹下，上前幾步，默默地坐在老人對面的椅子上，兩人之間隔了壹張書案。裴玉的神情還算平靜，但心思幾轉，在心裏猜測此人是誰。
　　老人壹眼便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語氣平和地說道：“妳可以叫我白鹿先生，儒門七位隱士之壹。”
　　裴玉這壹驚著實不小，立刻站起了，恭敬行禮道：“小子見過白鹿先生。”
　　白鹿先生坦然受了壹禮，問道：“妳知道我？”
　　裴玉早有準備，先前他去見溫仁的時候，就借著回話的契機問過溫仁，畢竟日後還有許多事情要讓裴玉去做，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裴玉也算是儒門中比較重要的人物，所以溫仁就對裴玉略微提及了儒門七隱士的事情。
　　裴玉故作遲疑道：“溫大祭酒曾經對我提起過諸位隱士。”
　　“溫仁。”白鹿先生似乎早有預料，笑了壹聲，聽不出喜怒，然後他又望向裴玉，煦然說道：“不必多禮，請坐。”
　　裴玉此刻已經拋開了腦中其他念頭，只把自己當作壹個普通的儒門弟子，心情自然不能像進來時的那般平靜，坐下後臉上露出了激動、忐忑、緊張等情緒，問道：“不知先生此來，有何指教？”
　　白鹿先生望著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道：“裴老先生最近如何？”
　　“先生認識家祖？”裴玉壹怔，“有勞先生關心，祖父近況還好，身體康健，平日裏就是讀書訪友，比為官時還要好上幾分。”
　　“如此就好。”白鹿先生仍然十分平和：“我記得裴老先生有壹位弟子，名叫周聽潮，天寶六年的時候，因言獲罪，死於青鸞衛之手。周聽潮還有壹個孤女，名叫周淑寧，被玄女宗收留。”
　　“竟有此事？”裴玉這次的驚訝卻是發自真心了，“祖父他老人家從未向我提起過此事，我竟是不知道兩家之間還有這樣的淵源。”
　　白鹿先生道：“令祖之所以被罷官免職，與周聽潮上書壹事，也有些關系。”
　　裴玉“啊”了壹聲，“原來如此。”
　　白鹿先生笑了笑，“認真說起來，妳們兩家還是世交，那位周家姑娘要稱呼妳壹聲世兄。”
　　裴玉突然生出幾分警惕，李玄都與周淑寧關系密切，李玄都是裴玉的恩公，這兩件事都不是什麽秘密，此時這位儒門隱士突然提到他和周淑寧的關系，用意何在？
　　白鹿先生見他目光虛了，接著說道：“實不相瞞，我也是齊州人士，與令祖也有舊誼，聽說裴家公子來到萬象學宮求學，就想來見壹見妳。”
　　裴玉壹時不知該說什麽。
　　白鹿先生依然不緊不慢地說道：“聽說妳還未娶妻？正好周家姑娘也未嫁人，妳們年紀相仿，又是世交，如果不介意的話，老夫可以做這個媒人。”
　　裴玉大驚失色道：“我、我從未見過那位周姑娘……而且……”
　　“而且什麽？”白鹿先生的目光倏地望向裴玉，似乎想要看破他心中所想。
　　裴玉剛才差壹點就要說出周淑寧和沈長生的事情，好在最後關頭，他忽然想起來，這件事在別人眼中是他不知道的事情。畢竟他是儒門弟子，和江湖宗門沒有明面上的關系，不可能知道太多江湖中事。在此之前，李非煙見他，都是在極為隱蔽的情況下。
　　幸而裴玉也有幾分急智，立刻說道：“我聽說玄女宗的弟子是不能嫁人的。”
　　這是常識，就像靜禪宗的和尚不能娶妻壹樣，足夠光明長大。
　　白鹿先生聽到這個回答，淡淡壹笑，“原來妳是擔心這個，其實玄女宗的規矩並非絕對，只是出閣的女子不能繼承宗主之位而已，並非所有女子不能嫁人。”
　　裴玉露出猶豫的神情，“終究還是壞了人家的前程。”
　　白鹿先生露出長輩的笑容，“不管怎麽說，還是先見壹見。我聽說這位周姑娘很快就會來龍門府了。”
　　“就這麽見壹見？”裴玉為難道，“男女大防，玄女宗又都是女子，我壹個男子貿然登門拜訪，只怕不妥。”
　　白鹿先生道：“我聽說清平先生對妳有救命之恩。”
　　裴玉“愕然”地看了白鹿先生壹眼，忐忑道：“是，這件事情，大祭酒們都是知道的。”
　　“不要緊張。”白鹿先生還是像個長輩壹般，語氣溫和，“我不是責怪妳什麽，青鸞衛倒行逆施，追殺令祖和妳們姐弟二人，實是壞了規矩，他們死在李玄都的手裏，也沒什麽好說的。其實說起來，這位清平先生與我們儒門也是大有淵源，張肅卿是他的老師，他救過周聽潮，救過令祖，他與司空大祭酒和寧大祭酒也有交情。只是可惜……”
　　說到這裏，白鹿先生嘆息了壹聲，似乎極為惋惜，“可惜他最後還是走上了另外壹條道路，如果張肅卿還在的話，恐怕就是另外壹番景象，最起碼他不會娶秦家女子。算了，這些話就不說了，總之，我對那位清平先生沒有惡意，妳也不要避諱什麽，可以借著拜訪他的由頭，見壹見那位周姑娘。”
　　裴玉腦海中迅速思索，判斷白鹿先生的用意何在，他能被李非煙、李玄都委以重任，自然有過人之處，尤其在隨機應變這方面，是沈長生和周淑寧都不具備的。他當然不相信白鹿先生沒有惡意，他更傾向於這是壹個試探，既是試探裴玉，也是試探李玄都，壹個壹石二鳥的計策。
　　裴玉遲疑道：“此事是不是要告訴大祭酒壹聲？”
　　白鹿先生的神態壹下子冷了，“有這個必要嗎？”
　　裴玉低下頭去，作為難之狀。
　　就在這時，只聽得壹個聲音響起，“當然有這個必要！”然後就見大祭酒溫仁大步走了進來。
　　裴玉趕忙向溫仁恭敬行禮。
　　溫仁看了他壹眼，露出贊賞的神色，“裴玉，妳很不錯，知道尊師重道的道理，知道遇到這種事情要向師長請教，而不是聽旁人的教唆。”
　　裴玉小心翼翼看了白鹿先生壹眼，低頭作恭謹之狀，“大祭酒過獎了，小子愧不敢當。”
　　溫仁作為萬象學宮的三大祭酒，想要在學宮中發現隱士的蹤跡並不是難事，正巧他也有事來找裴玉，剛好撞上了白鹿先生。他本就對諸位隱士懷有諸多不滿，而隱士們不經商議就提出玉虛鬥劍之事更是讓幾位大祭酒心生惱怒。裴玉已被溫仁看作是自己人，白鹿先生繞過溫仁來見裴玉，無疑又是壹次越界之舉，這讓溫仁如何不怒，而裴玉的回答卻是讓溫仁在無形中更為認可他、信任他。
　　溫仁的出現，也打亂了白鹿先生的部署，因為多年儒門內鬥的慣性思維，讓他的想法產生了壹個小小的偏差，他不再懷疑裴玉和李玄都的關系，而是下意識地把裴玉歸到了大祭酒的那壹派中，同樣是敵人，壹個是外部的敵人，壹個是內部的敵人，還是有些區別的。
　　白鹿先生輕輕站起，“溫大祭酒，我只是關心晚輩，不是什麽教唆，請妳註意自己的用詞。”
　　溫仁冷笑道：“裴玉的婚事自有他的長輩做主，輪不到外人說三道四。”
　　白鹿先生望向裴玉，“我並無惡意。”
　　說罷，他徑直向外走去。
　　因為裴玉在場，溫仁沒有與白鹿先生過多糾纏，待到白鹿先生離去之後，溫仁對裴玉說道：“裴玉。”
　　裴玉趕忙道：“在。”
　　溫仁道：“妳找個機會，再去拜訪李玄都壹次，把今天的事情說給他聽，看看他是什麽反應。”
　　裴玉知道這是挑撥隱士壹派和大祭酒壹派已經初見成效，心中暗喜，面上卻是畢恭畢敬，“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