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四十八章 龍師傅

　　蘭玄霜領著張白晝和蘭柳進到避暑行宮之中。此時已經有幾處損壞不大的殿閣被修繕完畢，可以暫且棲身。
　　張白晝出身書香世家，哪怕到了江湖，受了些磨礪，可許多公子習氣還是不曾改變，身上的衣著不俗，舉止之間也是極有教養，壹看就是大戶人家出身。
　　工匠們見張白晝跟在夫人身後，與小姐並肩而行，立時明白這是公子來了，自然對他也是恭敬。
　　不過幾名守在此地的陰陽宗弟子卻是知道蘭夫人根本沒有子嗣，丈夫早亡，來人不是公子，多半是哪家的晚輩，能被蘭夫人親自帶在身邊，想來其長輩必定是江湖中的大人物，也都十分客氣。
　　這卻讓張白晝有些不自在，自從伯父張肅卿身死之後，他受到最多的其實是各種冷遇，小小年紀就體會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這也是導致他心性偏激的原因之壹。當初被李玄都留在劍秀山，張白晝也做好了受人冷眼的準備，決定不惜壹切也要為家族報仇。可他萬萬沒想到，他留在劍秀山之後，不僅沒受過冷眼，反而是頗受禮遇，雖說他與旁人都無深交，可他也知道，僅憑他的境界修為，壹眾天人境大宗師哪裏會多看他壹眼？不冷落他本身就算是折節下交了。
　　張白晝當然也明白，僅憑他自己萬沒有如此待遇。
　　徐大和徐七是什麽人？兩位天人境大宗師喝酒，為什麽叫上他這個先天境的小子？堂堂天人造化境的蘭夫人，為何肯親自送他去帝京城？還有那位向來不喜歡與人打交道的秦大小姐，為什麽會主動與他說話？
　　這些總不會因為他是什麽萬中無壹的良才美玉，而是因為他是李玄都特意關照過的人，旁人看似是給他面子，實則都是看李玄都的面子，甚至李玄都不必開口吩咐什麽。
　　可以想象，如果李玄都對他流露出些許不滿，同樣不用李玄都吩咐交代什麽，這壹切就會自然而然地轉變為各種冷遇和刁難。
　　這便是權勢的力量。
　　張白晝雖然沖動，但不是傻子，已經明白了許多事情。
　　其實李玄都是個極為顧念舊情之人，如果不是念著過去的情分，李玄都完全可以不管他，而他幾次冒犯李玄都，李玄都也十分大度，完全不在意，不計較，就像壹個大人看待孩子的哭鬧，以哄為主。如果李玄都真要計較，不必親自出手，只是壹句話吩咐下去，便能讓他生不如死，甚至被逐出師門，流落江湖。
　　可李玄都不僅沒有這樣做，反而給了他壹個光明的未來，讓他有機會報仇，有機會與那些大人物們結交。這是什麽？這可以算是知遇之恩，都說士為知己者死，知遇之恩實是天大的恩情。可李玄都從未主動提起半分，態度也很明顯，他從未打算讓張白晝來還這個恩情。或者在李玄都看來，這是他與張家的事情，就算不是張白晝，換成另外壹個張家子弟，他也會選擇這樣做。
　　張白晝不是沒有心肝的人，念及於此，再想去恨、去怨李玄都，也是恨不起來、怨不起來，只覺得心緒復雜，不知日後該如何面對李玄都。若是伯父在世，只怕要說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蘭玄霜在前往帝京之前，還要把這邊的事情都安排妥當，所以沒有多少閑暇，於是讓蘭柳帶著張白晝在行宮中暫且安頓下來，短則壹日，長則三日，他們就會動身前往帝京。
　　蘭玄霜離開之後，就只剩下蘭柳和張白晝兩人，蘭柳上下打量了張白晝壹眼，問道：“我叫蘭柳，蘭花的蘭，柳樹的柳，妳叫什麽？”
　　張白晝楞了壹下，此時卻是看不出蘭柳身上有半點妖氣和陰氣，若不是先前壹幕，張白晝還真要當她是個千金小姐，只是張白晝也沒有什麽斬妖除魔的想法，略微遲疑後，便按照禮數回答道：“我姓張，雙名白晝，白天的白，晝夜的晝。”
　　蘭柳又問道：“張白晝，妳和夫人是什麽關系？”
　　張白晝知道她非人屬，不通禮數，也不在意她直呼自己名姓，如實回答道：“蘭夫人要上京訪友，我也要上京，剛好順路，便隨同蘭夫人壹起上京。”
　　蘭柳雖然通過吞噬鬼物得以通曉文字，也知道了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但畢竟沒有離開過北邙山，更沒去過帝京，對於外面的世界還是十分好奇，再問道：“妳去帝京做什麽？”
　　張白晝望著蘭柳滿是好奇的眼神，壹時還真不好回絕，可又不能合盤托出，只能含糊說道；“我本就是帝京人士，這次便是回家。”
　　蘭柳眼神壹亮，“我知道帝京是天底下最大的城，那裏都有什麽？”
　　張白晝無奈，只能挑了幾樣印象深刻的東西說給蘭柳聽，可不想蘭柳對什麽都好奇，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竟是纏上了他，讓他脫身不得。
　　……
　　儒門七隱士，分別象征了七種動物，分別是：龍、虎、鶴、鹿、蟾、羊、燕。以龍老人為首。這些年來，龍老人都藏身帝京城中，身份是天寶帝的眾多老師之壹，這也是壹個“龍”字的由來。
　　如今天寶帝還未親政，照例還要每日用功讀書，從經史子集到地理圖誌，甚至還涉獵部分兵書，無所不包。若論學識，天寶帝要遠勝許多同齡之人。
　　今日便是龍老人給天寶帝上課，講的是“農事”。
　　在天寶帝看來，龍老人是眾多老師中最為寬和之人，不古板，不迂腐，最有趣。今日的農事也是如此，龍老人並非壹味照本宣科，而是與天寶帝壹問壹答，若是天寶帝答不上來，或是答錯了，他再壹壹講解。
　　說到農事，繞不開水利，畢竟農田要灌溉，還要防範水患。壹條長河千古泛濫，治水便成了千古難題。
　　天寶帝身為帝王，又正值熱血年紀，早有過諸多想法，此時聽老師問起如何防範水患，立時從鞏固堤防到囤淤開田，再到從上遊源頭處植樹造林保持水土，壹壹道來。
　　龍老人不住點頭，說道：“陛下所言極是，老臣沒什麽可以補充的了，不過老臣還有壹個問題，這修堤壩也好，植樹造林也罷，錢從何處來？”
　　天寶帝怔住了，過了好壹會兒才回答道：“朝廷富有四海，只要平定戰亂，自然國庫豐盈。”
　　龍老人道：“可朝廷就是因為無錢，才會導致烽煙四起，如此不斷循環，越是叛亂，越是沒錢，越是無力鎮壓叛亂。”
　　天寶帝無言以對。
　　龍老人接著說道：“就算退壹萬步來說，朝廷得以平定叛亂，當真就國庫豐盈了嗎？”
　　天寶帝皺眉道：“難道不是嗎？”
　　“老臣便舉壹個例子，已經告老還鄉的孫閣老的孫家是松江府的豪族，坐擁十幾萬畝良田，而松江棉布又是天下聞名。這裏頭看似有稅可收，實則無稅可收。”龍老人不疾不徐道，“因為官紳家田地免稅是祖制，孫家種多少棉花，都與朝廷無關，這壹關就已經無稅可收了。待到孫家織成棉布，自己也不販運，等著棉商到家裏去收購，官府也就只能在厘卡上收到棉商的商稅，三十抽壹，壹萬兩銀子的棉布只能收三百三十兩銀子的商稅，若是再上下其手，層層盤剝，真正送到國庫的時候，至多也就壹百兩銀子。我大魏看似富有四海，可每年真正能收的商稅，最多的時候也就三百萬兩銀子而已，如今更是壹百萬兩銀子不到，這三百萬兩銀子拿來修河堤尚且不夠，更不用說其他了。”
　　說到祖制，說到官紳，天寶帝眼中立刻沒了神，“那就沒辦法了？”
　　龍老人道：“有辦法。”
　　天寶帝問道：“什麽辦法？”
　　龍老人輕聲道：“推行新政。”
　　雖然龍老人已經壓低了嗓音，但依然像壹聲悶雷響徹在天寶帝的耳旁。
　　天寶帝壹驚，目光立刻望向門外，急聲道：“張肅卿就是因為此事而死，慎言。”
　　龍老人卻是半點不驚，緩緩道：“張肅卿死了不假，可他的做法沒錯。宗室藩王不納稅，官紳也不納稅，朝廷要用錢，賦稅只能全壓在百姓身上，百姓不堪重負，就只能將田土賣給藩王或者官紳，成為佃戶，如此土地兼並下去，天下人人都不納稅，國庫虧空，民不聊生，那就要改朝換代了。”
　　天寶帝驚駭得無以復加，“慎言！慎言！”
　　龍老人不為所動，繼續說道：“不能謀萬世者不能謀壹時，不能謀全局者不能謀壹域。陛下，您身為當今皇帝，為了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必須有所謀劃了。陛下現在要做的第壹件大事就是親政，只有陛下親掌權柄，才能以皇帝之尊推行新政，挽救江山社稷。”
　　天寶帝神情掙紮，“龍師傅，朕身為兒臣，不能忤逆母後。”
　　龍老人又添了壹把火，“陛下顧念母子情分，講究孝道，可和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比，和大魏朝的天下蒼生比，孰與輕重？”
　　天寶帝握緊了拳頭。
　　“陛下。”龍老人稍稍加重了語氣，“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您可以想想祖龍是怎麽做的，始皇帝先例在前，陛下何不能效仿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