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宮官

　　李玄都進入了西京城中，然後想到了壹個人，清平會的“浣溪沙”宮官，如果不出意料之外，如今宮官就在西京城中。淡臺雲曾對李玄都親口說過，她是將宮官當成半個女兒對待，所以李玄都料定宮官不是在太極宮中，就是在東宮之中。
　　不過李玄都對於見不見宮官，還有些舉棋不定，因為兩人身處兩個陣營之中，又是在西京城中，如果宮官心生歹意，李玄都只怕脫身不易。
　　想著這些，李玄都開始在帝京城中遊逛起來，不管怎麽說，他好歹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師，只要淡臺雲不在，只要他不去宮城，就沒人能發現他，這偌大的西京城就無不可去。不過李玄都並非單純的閑逛，他主要是去了糧店、布店、錢莊，問了糧食、布匹的價格，以及金價和銀價，另外他還打聽了下鹽鐵的價格，用銅錢換算，都要比江南貴上許多，可見如今的西京物資短缺。
　　李玄都壹直逛到黃昏時分，這才臨時找了壹家客店住下，這家客店的價格也堪比當初沈大先生和陸夫人開的太平客棧，住宿壹晚要二兩銀子，還謝絕還價。李玄都無奈，也只好認可了，用二兩銀子要了壹個單獨的小院。
　　入夜，李玄都照例開始每天雷打不動的修行功課，他之所以能有如此境界修為，奇遇機緣固然是壹方面，可自身之勤勉刻苦也是壹方面，尤其是諸般絕學，從“北鬥三十六劍訣”到“太陰十三劍”，再到“慈航普渡劍典”的“心字卷”和“劍字卷”、五大玄功、“太平青領經”，再到自創絕學“南鬥二十八劍訣”、“心魔化元嬰”之法等等，都要付出極大的努力。“長生石”可以讓李玄都壹躍成為天人造化境，可不能教會李玄都這些絕學。
　　大概過了子時，李玄都緩緩睜開雙眼，從入定中醒來。然後過了不久，響起了敲門聲。
　　李玄都心念壹動，開口道：“歲在甲子。”
　　外面響起壹個輕柔的女聲，“天下大吉。”
　　李玄都聽到這個聲音，嘆了口氣，道：“姑娘請進。”
　　話音落下，門外之人推門而入，站在夜色之中，伴隨著淡淡的幽香，能看到壹個模糊的輪廓。
　　李玄都壹彈指，點燃了桌上的燭臺，同時也設下了隔音的禁止。
　　略顯昏暗的燭火下，顯現出來人的模樣，是個大家閨秀模樣的少女，梳著未出閣女子的垂掛髻，上身是玉色羅杉，下著白絹珠繡長裙，腰間再束壹條白玉鑲翠織錦，兩只雪白纖細的皓腕露出袖口，左腕上是壹只玉鐲，右腕上是壹串銀鈴，手中還執有壹把小巧玲瓏的“瞧郎扇”，可以隔扇窺人，以淡紫色漏地紗為扇面，掛蝴蝶扇墜。
　　少女容顏極美，丹鳳眼眸，眉黛如畫，身段婀娜，嫵媚天然，又帶出幾分青稚，渾然不似人間俗物。見到李玄都之後，她以手中小巧折扇掩嘴而笑，姿態慵懶嫵媚。
　　李玄都問道：“宮姑娘，我自忖修為不弱，這西京城中除了聖君之外，無人在我之上，不知妳是怎麽知道我來西京的？”
　　宮官輕笑道：“紫府不妨猜壹猜。”
　　李玄都打量了她壹眼，忽然想起在平安縣城見面時的情景，鬼使神差地問了句，“這次穿鞋沒有？”
　　話剛出口，李玄都就有些後悔，實在是冒昧唐突，不合禮數。
　　果不其然，宮官眼眸彎成壹雙月牙兒，上前幾步，笑道：“妳可以掀開裙擺自己看壹看嘛。”
　　李玄都輕咳壹聲，不作聲了。
　　宮官自己伸手稍稍壹提裙擺，露出壹雙沒有鞋翹的繡鞋，在鞋尖的位置，是個圓圓的絨球，十分可愛。
　　宮官的臉上露出狡黠的神色，道：“紫府，妳看了壹個女孩子的腳，是不是應該負起責任？”
　　李玄都無奈道：“宮姑娘，妳明知我已經定親，就不要開這樣的玩笑。”
　　宮官放下裙擺，用手指纏繞住壹縷發絲，笑道：“無非是姐妹相稱嘛，我是不介意的，就是不知道秦姐姐介意不介意。”
　　李玄都又想起了自己在夢境中不止壹次死於秦素刀下的經歷，竟是覺得背後有些發涼，“當然介意，只怕她第壹個要殺的人就是我。”
　　宮官掩嘴笑道：“原來紫府不是沒有這個心思，而是沒有這個膽子。真是看不出，堂堂清平先生竟還是個懼內之人。”
　　李玄都並不反駁，只是說道：“宮姑娘，妳知不知道，在金帳王庭的時候，聖君曾經親口問過我，為什麽沒有選擇妳。”
　　宮官壹怔。
　　李玄都道：“聖君倒是真動過把妳嫁給我的念頭，地師也曾說過要把上官莞許配給我。平心而論，我又不是什麽謫仙人，也不是什麽奇男子、美男子，沒有天下女子都非我不嫁的道理，無非是因為我所處的位置罷了，而我之所以拒絕了聖君和地師的好意，也是因為我所處的位置罷了。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便是如此了。”
　　宮官漸漸收斂了臉上的笑意，合攏折扇，雙手捂心道：“紫府好生無情，這句話就像壹把刀子紮在了人家的心上。”
　　李玄都淡笑道：“我相信宮姑娘的心不是豆腐做的，算不了什麽。”
　　宮官幽怨道：“其實我也不過是故作堅強罷了，我壹個孤弱女子，不堅強還能怎樣？其實我還是很羨慕秦姐姐的，我聽說上官莞曾經對秦姐姐出手，卻意外失手。秦姐姐能有今日修為，恐怕少不了紫府的助力，不對，是玄哥哥才對。”
　　李玄都只得強行扯開話題，“宮姑娘還沒有告訴我，妳是怎麽找到我的。”
　　宮官眨了眨眼，“紫府就那麽想知道？”
　　李玄都點頭道：“是。”
　　“那妳求我，好不好？”
　　“若是宮姑娘真不想說，或是不方便說，那就算了，我不會強求宮姑娘。”
　　“那我說就是了，玄哥哥。”
　　“請稱呼我的表字。”
　　“怎麽，我叫不得？”
　　李玄都開始沈默不語。
　　宮官瞧著李玄都，過了片刻，終於有些灰心喪氣，“罷了罷了，告訴妳就是。其實也簡單，這西京城中到處都是我的眼線耳目，這些人沒有什麽修為，所以任妳是長生地仙，也察覺不出什麽異常。按照聖君的規矩，日有日報，月有月報，尤其是糧市，為了防止有人囤貨居奇，我那裏每天都有呈報，妳白天打聽糧食行情，那些人不知道妳的身份，自然是把情況呈報給了我，再聯系到妳離開龍門府卻沒返回太平宗的情報，我第壹反應就是想到了妳，這算不算心有靈犀？接著我再派人在各個客棧壹查，便找到了妳，不過這也著實花費了我不少工夫，所以直到此時才來見妳。”
　　李玄都終於明白了自己的行蹤如何被識破的，稍稍松了口氣，道：“多謝指教。”
　　宮官卻是打蛇順桿爬，問道：“那妳如何報答我？”
　　李玄都反問道：“妳想如何？”
　　宮官想了想，說道：“這樣吧，我稱呼妳玄哥哥，或者妳稱呼我官官，好不好？”
　　“不好。”李玄都想也沒想就反對道，“宮姑娘，妳我本就是清清白白，何必如此作為？”
　　宮官瞪大了眼睛，“就因為清清白白才要如此作為，若是生米煮成熟飯，我就不必費這些心思了。”
　　李玄都啞口無言，過了好壹會兒，才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小心弄假成真。”
　　宮官微微壹笑，“紫府如何知道我不是真心？”
　　李玄都搖頭道：“牝女宗大名在外，不敢深究。”
　　正邪兩道二十二個宗門，都有秘不外宣的根本大法，無論宗門興衰，這些法門都是存在。就拿皂閣宗來說，如今近乎滅門，可曾幾何時，皂閣宗以壹宗之力抗衡天下，築造“鬼國洞天”，又是何等威勢，不能因為如今皂閣宗的衰落來否定皂閣宗的根本功法。
　　牝女宗也是如此，其中最上乘的秘法並非采補之道，而是揮慧劍斬情絲的法門。簡單來說，采補之道是純粹的無情之道，那麽斬情絲之法便是至情之道，說得簡單明白些，先要壹對男女墜入情天恨海之中，必須是真心相戀，然後再合練這門功法，最後斬斷情絲，奪得愛侶的壹身修為。若是看不開，斬不斷情絲，便要遭受反噬，壹身修為盡失，落入別人手中。所以牝女宗每壹位長生地仙的崛起，都意味著有壹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師隨之隕落。
　　根據李玄都的推測，當年的寧憶便是落入了牝女宗的情網之中，只是那位牝女宗弟子最終也沒有堪破情關，不肯對寧憶動手，最後便是壹身修為悉數倒灌寧憶體內，讓寧憶由儒轉道，使得世間多了壹位“血刀”，而那名女子沒了修為，心脈受損，自然是命不久矣。
　　這也是李玄都從認識宮官開始便對她十分忌憚防備的緣由所在。
　　宮官聞聽此言，悻聲道：“我已經是無道宗的人了。”
　　李玄都笑道：“那我還是太平宗的人呢，又有幾人把我視為太平宗弟子？”
　　宮官知道李玄都成見已深，也不辯解，道：“今日天色已晚，多有不便，明天壹早，我再來見妳。堂堂清平先生，道門的掌教小真人，可不要偷偷溜掉。”
　　李玄都還真有這個想法，可既然被宮官點破，便只能點頭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