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九十七章 下策

　　藏書殿內四面墻壁都是藏書，唯有大殿正中位置擺放著壹張書案和壹把椅子，秦素就是坐在這裏對照著字典翻譯了勒合蔑的傳書。
　　秦素放下傳書，只覺得淡臺雲這個決定莫名其妙。
　　伊裏汗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拖延，他不能登上汗王之位，卻也給藥木乎汗設置了壹道門檻。既然是門檻，當然越高越好，所以伊裏汗就把遼東硬扯了進來，伊裏汗不是要金帳人去攻打遼東，而是要對手知難而退。
　　這就好比是壹個小夥子追求姑娘，姑娘說：“想要我嫁給妳，妳要先把這座山給搬走。”姑娘並非是要小夥子去搬山，而是讓他知難而退。
　　如今伊裏汗就是這個“姑娘”，淡臺雲就是這個“小夥子”，所謂給老汗報仇的說法就是“搬山”，其用意還是“知難而退”四個字，結果淡臺雲真來搬山了。
　　這便是讓秦素最想不通的地方。
　　再打個比方，就好似是君王問計於謀士，謀士給出上、中、下三策，其中兩策在根本上是壹回事，另外壹策則完全不能接受。壹般而言，君王無論怎麽選，都已經被圈定了範圍。
　　就拿李玄都來說，如果李玄都問計於秦素，他想要為張家滿門報仇，應該怎麽辦？秦素就會給出上、中、下三策。上策是找壹個地方刻苦修煉，待到成就二劫地仙再出山，天下之間，無人能敵，殺入皇宮也是輕而易舉。中策是合縱連橫，聯合各方勢力，整合道門，扶持遼東，徐徐圖之，最終實行逼宮。下策是孤身壹人殺入帝京城中，舍得壹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是死是活看天命，也許能報仇。總而言之，上策太緩，下策太急，看似有三個選擇，實際上李玄都只有壹個選擇，就是中策，也就是李玄都正在做的事情。
　　治國也是如此，防範因為土地兼並而出現的流民應該怎麽辦？也有三策，上策是抑制權貴，推行士紳壹體納糧，攤丁入畝。中策是開疆拓土，發動百姓開荒。下策是建立廂軍，不作訓練，只充勞役，以冗兵的代價消弭流民起事作亂的可能。上策治本，但觸及到士紳權貴的根本利益，便是皇帝之尊，也很難推行，甚至會危及自身。下策治標，但會使得朝廷財政壓力大增，終有難以為繼的那壹天。中策可行，於是千百年來開荒不停，原本瘴氣橫生的嶺南已經繁華不遜於江南太多。
　　如今淡臺雲面對的情況同樣有多個選擇，可淡臺雲偏偏就選了那個完全不能接受的選擇。就好比是李玄都選擇孤身殺入帝京城中，舍命壹搏。
　　在這種情況下，秦素甚至懷疑淡臺雲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如果不是走火入魔，怎麽會做出這樣壹個不可理喻的選擇？
　　秦素實在是想不通，可惜李玄都正在療傷，否則兩人倒是可以討論壹下。
　　這也怪不得秦素，許多事情最怕臨時起意和感情用事，根本無從預料。
　　橫崗城，啟運書院。
　　書院中有壹座小池子，裏面種了荷花，借此寓意“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讀書人風骨。不過時值秋日，又是寒冷的遼東，所以此時的池中只剩下些許枯黃殘荷。
　　淡臺雲坐在水池的岸邊，左腿盤起，右腿弓起，左手撐著左膝，右手搭在右膝上。
　　古木罕和伊克頓站在淡臺雲身後，等待這位聖君的訓示。
　　淡臺雲沒有轉身，始終背對著兩人，緩緩說道：“李玄都真是舍得，什麽好東西都留給了自己的小媳婦。不過也在情理之中，他根基太淺，需要壹個可靠之人做副手輔佐自己，秦素是最好的人選。”
　　伊克頓不說話。古木罕接話道：“這位秦大小姐手中有壹件仙物。”
　　“我知道。”淡臺雲道，“這件仙物的來頭可是不小，先是在‘玄都紫府’的陸吾神手中，後來陸吾神被眾地仙圍攻，又落入了地師徐無鬼的手中，徐無鬼飛升之後，李道虛得了此物，是李道虛送給秦素的。”
　　古木罕這才知道其中緣由，臉上表情復雜，不知是妒是羨。
　　伊克頓想要開口。
　　淡臺雲揮了揮手，“我已經知道了，都是意料之事，兩位辛苦了，妳們先去歇息吧。”
　　伊克頓把剛要出口的話語又咽了回去，依言退下。
　　兩人離開後，淡臺雲站起身來，說道：“出來吧。”
　　在水池不遠處有壹棵上了年歲的大樹，足有兩人合抱之粗。話音落下，壹名白衣公子從樹後轉了出來，身材挺拔，面如冠玉，十分英武，正是皇甫毓秀。
　　淡臺雲望著皇甫毓秀，輕聲說道：“宋政死了。”
　　皇甫毓秀壹震，神情復雜。
　　李玄都只是向部分人公布了宋政的死訊，對於其他不知情之人來說，這位“魔刀”只是在大真人府之壹戰後再次不見了蹤影，可能是死了，也可能是蟄伏潛藏起來，壹切都是猜測。
　　皇甫毓秀也懷疑過宋政已經遭遇不測，不過不能肯定，此時聽淡臺雲如此說，終於印證了他的猜測。
　　在這壹刻，皇甫毓秀的心情極為復雜，又喜又悲。
　　皇甫毓秀是淡臺雲的弟子，他之所以能成為淡臺雲的弟子，又繞不開宋政。
　　皇甫毓秀不像李玄都那般少年成名之後又大起大落，雖然他的年紀要比李玄都要大，但在早年時候，他只是壹個寂寂無名的小卒子，原本也不叫皇甫毓秀，而是名叫皇甫承。在他還是少年時，曾經與宋政有過壹面之緣，宋政對皇甫毓秀的觀感極佳，言道：“此地山川秀美，凝聚天地靈氣，才孕育出妳這樣壹個人物，‘毓’是養育，‘秀’是優秀之人，妳若運氣好些，便當得起‘毓秀’二字。”
　　宋政由此動了收徒之念，不過當時他有要事在身，只能在臨走之前留下了壹部“重陽玄功”，供其修煉，然後打算過幾年再來收徒，卻不曾想日後又有了玉虛鬥劍之事，他本人敗於李道虛之手，此事也就無疾而終。
　　雖然皇甫承未能壹飛沖天，但由此定下了與宋政的緣分。後來他家中遭逢大難，他被家中忠心老仆拼死送出，孤身壹人流落江湖，機緣巧合之下，竟是拜入無道宗門下。
　　起先時候，他因為性情高傲之故，被幾位師兄師妹所疏遠，又因為頂撞師父，師父亦是不喜歡他，只傳授他最基礎的入門功法，卻不傳授高深法門。如此過了半年之後，皇甫承在無道宗每半年壹次的大考之中，因為沒有學得高深功法，而被同門師兄所傷，情急之下他用出宋政傳他“重陽玄功”，將師兄打成重傷。
　　皇甫承自知闖下大禍，立即逃出校武場，慌不擇路之下竟是進了淡臺雲平日閉關修煉的無墟宮。皇甫承誤入此地，無道宗弟子不敢再追，也料想皇甫承擅入禁地，定是必死無疑，便由此散去。
　　皇甫承驚動了正在閉關的淡臺雲，淡臺雲本想隨手取他性命，卻發現這少年竟然身懷“重陽玄功”，壹番詢問之下，方才知道了皇甫承與宋政的緣分，此時宋政已經失蹤，淡臺雲感念故人情誼，便收皇甫承為弟子，並將他改名為皇甫毓秀。
　　皇甫毓秀成為淡臺雲的弟子之後，壹路青雲直上，最終成為道種宗的宗主，不遜於顏飛卿、蘇雲媗等人。
　　可以說沒有宋政，便沒有今日的皇甫毓秀，從這壹點上來說，宋政是皇甫毓秀的恩人，這也是皇甫毓秀感到悲傷的緣由。
　　可在這些年中，皇甫毓秀逐漸對自己的師父淡臺雲生出幾分歧念，由敬生愛，那麽他最大的敵人便是宋政。這是他生出幾分歡喜的緣由所在。
　　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感交織在皇甫毓秀的胸中，讓他久久無言。同時他又生出幾分解脫的感覺，過去多年，他壹直將那份愛慕藏在心底深處，不敢表露半分，而他又無法遏制這股愛慕的日漸增長，於是只能在兩種截然不同的矛盾心態中備受煎熬。
　　現在，他終於解脫了，宋政死了，沒有人會阻擋他了，他可以有仇報仇，有恩報恩。
　　皇甫毓秀嘴唇動了壹下，“是誰？”
　　淡臺雲回答道：“還能是誰，李玄都。”
　　皇甫毓秀臉色微變，“是他。”
　　淡臺雲道：“是他，是他殺了宋政，這個消息也是他親口告訴我的。”
　　皇甫毓秀是極為了解淡臺雲的，他已經察覺到幾分不對，遲疑道：“他……他怎麽敢？”
　　“是啊，他怎麽敢？”淡臺雲的語氣十分和緩，好似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面，壹片祥和。
　　皇甫毓秀沈默了。
　　淡臺雲開始來回走動，小幅度地揮舞拳頭，“他怎麽敢，他怎麽敢殺了宋政？他，怎麽敢親口跟我說這個消息？”
　　淡臺雲的聲音就像暴風雨即將到來時的海面，開始微微起伏，繼而生出波濤，“他不知道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是怎樣的憤怒，可我還要壓下自己的怒意，故作淡然。宋政，他說殺就殺了，殺人之前不問我的意見，殺人之後再來告訴我這個消息，他……”
　　整個書院為之壹靜，風住雲停，讓人窒息，讓人壓抑。
　　下壹刻，整個水池毫無征兆地炸裂開來。漫天水花四散激射，撞擊在地面上、樹木上、房屋上，竟是打出無數坑窪孔洞。
　　皇甫毓秀站著未動，任由水珠撞擊在自己的身上，臉色微微發白。
　　淡臺雲的聲音像暴風雨中的海面，只剩下驚濤駭浪，“他以為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