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宋政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
　　人性上的絕大部分弱點，都來自於貪欲。老汗與國師共事多年卻能平安無事，自然有制衡國師的手段，但是當他動了貪念之後，他與國師之間的平衡就被打破了，天平倒向國師壹邊，使得國師可以將老汗的性命操於手中。
　　老汗的貪欲在於長生之念，想要續命，想要求長生，老汗必然要求助於國師，既然是相求，那就喪失了所有的主動權。老汗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無奈利令智昏，大限將至的老汗就像壹個輸紅了眼而急於翻盤的賭徒，已經顧不得那麽多了，終於是落得今日的下場。
　　不過老汗畢竟是掌權數十年的帝王，最擅長的事情就隱藏自己的真實情緒，甚至騙過了李玄都，李玄都沒有發覺老汗的瘋狂，從而做出了錯誤的判斷，終於是讓自己落到今日這般兇險境地之中。
　　李玄都望著國師，想要拼死壹搏，卻也知道身處弱勢貿然出手，只會死得更快，非要尋到壹個合適時機不可。可是國師算計在先，以有心算無心，李玄都在倉促之下，又哪裏能尋到合適時機。
　　正當李玄都進退兩難之際，忽聽壹個聲音說道：“就是這裏了。”
　　李玄都先是壹怔，隨即辨認出這是也遲的聲音，聽也遲的口氣，竟是在與旁人說話。
　　然後就聽壹個女子淡淡“嗯”了壹聲。壹瞬間，失甘汗和國師都是微微色變。緊接著，就見兩人進到寢殿之中，走在前面的正是也遲，對於失甘汗和國師出現在老汗的寢殿中，他並不如何驚訝，只是有些探究意味的好奇，不過當他看到床上的場景時，他猛地睜大了眼睛，整個人完全楞住了，張了張嘴，發出如同野獸受傷後哀戚的聲音。
　　跟在也遲身後的是個女子，內著白衣，外罩黑紗，頭上戴著壹頂帷帽，遮住了面容。
　　李玄都見到這個女子更是驚訝，他先後兩次敗在這個女子手中，幾乎是沒有還手之力。此時女子出現在此地，李玄都又不是傻子，已經隱隱猜出了女子的身份。
　　不過帷帽女子沒有去看李玄都，也沒有搭理也遲，目光落在國師身上，笑道：“好算計。”
　　國師問道：“妳巧之又巧地出現在此地，那就不是巧合，妳早就猜到今天要發生的壹切了？”
　　帷帽女子道：“不算太早，直到我親自來到王庭之後，才發現了壹些端倪，由此有了壹些推測。”
　　國師笑了壹聲：“百聞不如壹見。”
　　帷帽女子的態度很是隨意，哪怕面對國師，也有壹種無所謂的散漫，說道：“可以這麽說，如果我不親自來壹趟，我就沒辦法驗證先前的許多猜想。”
　　說這話時，帷帽女子將目光轉向了國師身旁的失甘汗，“妳們兩人的謀劃可以分為上下兩個部分，上半部分的關鍵在於殺掉老汗又不能引火燒身，這本是壹件很難的事情，但是因為老汗對於長生和續命的癡念，讓這件很難的事情變得簡單，中原使者的到來又送上了壹個完美的替罪羊。壹切都在妳們的算計之中。那麽接下來的下半部分，就是如何掌握王庭了，是想辦法將諸王全部殺掉？還是等著坐收漁人之利？”
　　失甘汗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徑直坐到了老汗常坐的位置上，顯現出十足的威嚴，仿佛他才是此地的主人，然後問道：“是妳帶走了烏裏恩？”
　　帷帽女子輕慢地反問道：“是又如何？”
　　失甘汗感慨說道：“千防萬防，家賊難防。”
　　帷帽女子嗤笑壹聲，“妳憑什麽說這句話？妳壹條喪家之犬，哪來的家？沒有家，又哪來的家賊？”
　　這話說得極為刻薄，失甘汗卻毫不動怒，笑吟吟地說道：“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盡道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萬裏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女子道：“好壹個‘此心安處是吾鄉’，妳這是要把他鄉做故鄉，既然妳這麽喜歡詩詞，我也送妳壹首：夢裏不知身是客，壹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本來劍拔弩張的宮闈政變之地，在這壹刻卻是變得氣氛閑適起來，似是壹對久別重逢的老友，又似是在打機鋒，分外古怪。
　　失甘汗不想再繞圈子，直言說道：“不要與我賭氣了，把烏裏恩還給我。”
　　女子伸手摘下頭上的帷帽，露出壹張俊美面孔，談不上如何傾國傾城，可是英氣勃發，讓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壹雙柳葉長眉，秀美又不乏淩厲，就像柳葉刀，說道：“如果我說用李玄都的性命來換，妳會答應嗎？”
　　失甘汗的面皮微微壹顫，臉色有些陰沈，“妳不要繼續挑戰我的耐心。”
　　女子淡然道：“妳有什麽資格對我說這句話？”
　　失甘汗沈默片刻，“我會成為金帳大汗，真正的人間帝王。”
　　女子的嘴角微微壹動，這是她最接近笑容的表情，語氣仍舊滿不在乎且冷淡，“最起碼現在的妳還不是。”
　　失甘汗沈默著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同樣沈默不語，面無表情，在這種情況下，他連半點尷尬情緒也未曾生出。
　　壹時間，整個寢殿壹片寂靜，只能聽到也遲發出的斷斷續續嘶啞聲音。他呆呆地望著老汗的屍骸，臉色慘白如死人。
　　就在這時，宮殿外的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了陣陣馬蹄聲音何廝殺呼喊的聲音，然後這些嘈雜的聲音就像壹場春雨，由遠及近，聲音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清晰。
　　女子側耳傾聽，說道：“是明理汗動手了，他還不知道老汗已經死了，還在想著如何逼宮。”
　　失甘汗說道：“他不會成功的，因為有國師在。”
　　自始至終，國師都不曾主動開口說話，讓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女子問道：“我很好奇，妳到底許諾了怎樣的條件，竟然可以說動超然物外的國師。”
　　失甘汗笑了笑，“不過各取所需罷了。”
　　女子知道失甘汗不會輕易說出真相，所以幹脆不去深問，轉而望向李玄都，“‘大宗師’是在妳那裏。”
　　女子用肯定的語氣說出了問句，使得她根本不像在詢問，倒像是在陳述壹個事實。
　　李玄都猶豫了壹下，摘下腰間的“大宗師”。
　　女子只是遙遙伸手壹抓，便從李玄都的手中奪過“大宗師”。
　　她輕聲說道：“這把刀是宋政的佩刀，江湖傳言，此刀中藏了宋政的秘密，實際上那些都是謠傳，這把刀上沒有任何秘密可言，只是宋政拋出來的壹個障眼法而已。可是很多人都對此深信不疑，包括妳和極天王，都認為通過此刀可以找到宋政。”
　　李玄都問道：“怎麽才能找到宋政？”
　　女子反問道：“如果妳是宋政，妳會故意留下讓別人能夠找到自己的線索嗎？”
　　李玄都皺起眉頭，本來他已經有了猜測，但是現在又有些不確定了，他想起極天王曾經說過的話，“如果宋政正在沈睡假死的狀態之中呢？”
　　女子扯了扯嘴角，“那就壹直睡下去好了，總好過性命被別人操於手中。”
　　李玄都又問道：“宋政在哪？”
　　女子回答道：“妳不是已經有了猜測嗎？”
　　女子重新把目光轉向失甘汗，微微壹笑道：“我說的對嗎？宋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