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風雨將至

　　皇宮大內，殿宇重重，容納幾十萬人也不成問題。
　　偽仙們便居住在宮城之中，每個人都如嬪妃皇子壹般，有獨立的門戶院落，平日裏進出自由，不受約束，還受朝廷供奉，比起那些沒有宗門為依靠的江湖散人實在是好太多了。
　　不過在眾多偽仙中，機遇最好的還是蘭玄霜，平白撿了半座北邙山，如今儼然是道門中的重要人物，卻是其他人不能比的。
　　經歷過滿春院的變故之後，偽仙們全部回到了宮城之中，很少外出，畢竟如今城內局勢緊張，他們也不想招惹是非。
　　褚尊量看上去是偽仙中年紀最大之人，實際上僅僅是看上去而已，他的蒼老外貌恰恰說明了他是偽仙中修為最弱之人。
　　“玄都紫府”是個極為神奇的所在，偽仙們被強行合道之後，他們的境界修為都會攀升至天人造化境以上又不能真正跨過長生門檻的假長生境界之中，此後千百年，本身修為再無半分寸進。待到脫離“玄都紫府”後，則會恢復本來的境界修為。
　　換而言之，進入“玄都紫府”的時候是什麽境界修為，離開“玄都紫府”的時候還是什麽境界修為，不會因為合道而有任何變化，等同是蹉跎了百年。
　　雖然偽仙們境界修為不俗，壽元遠勝常人，又曾在五行洞天中吞食了部分煉制長生不死之藥的材料，得以延長壽元，這才不至於在離開“玄都紫府”後就變成壹堆枯骨，但延續壽元的長短與自身修為高低有著直接關系，如褚尊量這般境界尋常之人，已經是壽元不多，難免顯得蒼老。
　　反觀陳眠、納蘭絮、蘭玄霜等人，修為更高，延長的壽元更多，哪怕被扣除百年光陰，仍舊還有相當充足的壽元。尤其是陳眠，是偽仙中的佼佼者，最深不可測之人，也是看上去最為年輕之人。
　　正因如此，陳眠的住處最為華貴。
　　在他的院子中，有壹座小湖，雖說不大，但畢竟是地位十分特殊的宮城之中，就是內城，也只有公侯宗室才能有引水入府的大手筆。
　　陳眠是個懷舊之人，他不喜歡大魏，也不喜歡大晉，而是向往明空女帝和李氏皇族的年代。他不喜歡皇城、內城、外城格局如壹個“凸”字的帝京城，更喜歡壹百零八坊如棋盤版排布的西京城。他不喜歡椅子，更喜歡席地而坐或者使用矮榻。
　　於是他讓人將壹座臨湖的暖閣改建了壹番，先是將地磚換成木質地板，地板下用壹根根木柱撐起，與地基隔開大約三尺的距離，走在上面會發出清脆的聲音，就像壹聲聲鼓點。又將椅子和桌子換成矮榻和低矮案幾，最後將面向湖水的大半面墻壁改成推拉式門扉，若是夏日，推開門便是壹汪湖色帶著絲絲涼氣湧入閣內，暢快怡人。如今雖然是冬日，但湖水結冰，落雪之後也別有壹番意趣。
　　此時暖閣面向小湖方向的門扉大開，寒風灌入，閣內兩人相對而坐。
　　其中壹人直接席地而坐，意態隨意從容，正是陳眠。另壹人坐在矮榻上，榻上有壹小案，放著清茶，正是納蘭絮。
　　地面上還殘留著淡淡的濕氣，也是陳眠的要求，每個時辰用清水沖洗壹次，可詭異的是，在這個寒冬天氣裏，閣內竟然不結冰。剛剛沖洗之後，甚至可見地板上的水珠粒粒分明，然後才慢慢幹掉。
　　若是細心望去，就會發現這些水氣並非蒸發了，而是化作水氣縈繞不去，使此地成為壹座“水閣”，壹座不會因為寒冷而冰凍的水閣。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
　　陳眠望向門外已經結冰的小湖，嘆息道：“天下如銅爐，竟無壹尺凈土。”
　　納蘭絮默然。
　　陳眠說的是如今帝京局勢風雲突變，已然到了狂風暴雨的前夜。而他們則是壹群上無片瓦遮身的可憐人，只能直面這場風雨，無處避雨。
　　過了好壹會兒，納蘭絮才開道：“我們應當如何？”
　　陳眠道：“身在局中，不由自主，只能舍命壹搏，以求向死而生。”
　　“竟至如此地步？”納蘭絮有些吃驚。
　　陳眠道：“王朝興衰更替，哪次不是屍山血海，休說是我們，便是長生之人，卷入其中，也未必能安然無恙。”
　　納蘭絮再次沈默。
　　陳眠打了個哈欠，說道：“如果我所料不錯，太後快要到了。”
　　話音落下，木閣外便響起了踩在空心地板上的腳步聲，“咚咚咚”如輕輕敲鼓。
　　……
　　尋常人錘煉體魄，若是不得其法，窮其壹生也只能止步先天境，隨著年齡增長，氣血日益衰微，故而江湖上如“血龍丹”這等彌補氣血不足的丹藥十分珍貴。
　　這樣的人算不得修持之人，更算不得修真之士，此生更無緣長生之仙。
　　紫燕山人在幽冥谷中得了四位大巫用以誅殺巫鹹的四根骨杖，並從其中壹根骨杖中悟出了壹門名為“體之術”的巫教秘法，可以徹底改變體魄，與人仙的真身有幾分相似，又不完全相同。
　　紫燕山人返回帝京後，幾經斟酌考慮，決定開始閉關修煉這門秘法。此法對於悟性和資質的要求還在其次，主要是考驗心性，畢竟是徹底脫胎換骨，其中痛楚更甚於淩遲之苦，有幾人能夠堅持得住？
　　此法兇險之處就在於此，修煉過程中若是承受不住萬千苦楚，那便要功虧壹簣，遺患無窮。但也不得不承認，此法是壹條終南捷徑。
　　欽天監被儒門經營數十年，其中玄機無數，在其地下有壹座靜室，紫燕山人獨自壹人進入靜室後再開啟陣法，整個靜室便與外界隔絕，除了位於靜室內的紫燕山人和掌握整個欽天監樞機的龍老人，再無人可以通過正常手段打開。
　　整個靜室內空蕩蕩的，只有壹塊長條青石作床，此外更無別物。
　　紫燕山人盤坐於石床上，按照“體之術”的法門開始運轉自身氣機。
　　與人仙重視氣血和穴竅不同，巫教的“體之術”以“骨”為重中之重，認為骨是人體的枝幹根本，畢竟無論是皮肉，還是筋絡，都離不開骨的支撐，若無骨，可就真是壹堆爛肉了。
　　巫姑曾經親手解剖了數百屍體，發現每人的骨骼數量都壹般無二，成人共有二百零六塊骨，軀幹骨五十壹塊，顱骨二十九塊，上肢骨六十四塊，下肢骨六十二塊。其中脊椎最為重要，將軀幹骨、顱骨、上肢骨、下肢骨四大部分連成壹體，由下而上共有三十三塊骨，剛好契合三十三重天之數。
　　故而在骨骼中，又以脊椎最為重要。
　　修煉脊柱是第壹步，之後就以脊柱為中心，分別修煉軀幹骨、顱骨、上肢骨和下肢骨四大部分，每壹部分都需要吸納大量天地元氣，同時還會伴隨巨大的痛苦。
　　紫燕山人倒不擔心元氣不足，他身下的石床是儒門先賢以極北之地百丈堅冰下的上古青玉制成，有匯聚天地元氣和地氣之妙用，最終形成壹方“湖泊”，沈浸其中修煉，不亞於壹般的洞天福地。
　　當然對於修煉“體之術”來說，僅僅是元氣充足還遠遠不夠，此外還需要修煉之人的心誌足夠堅定，在承受巨大痛苦的同時，仍舊能精確運轉體內氣機淬煉骨骼，這也是修煉秘法的最大難題所在。
　　隨著紫燕山人開始運轉氣機，其身體逐漸變得透明起來，血液、經脈、筋肉、皮膚漸漸淡去，只剩下壹塊塊骨骼，乍壹看去，此時的紫燕山人仿佛變成了壹具骷髏。
　　初時不覺如何，只是隨著運行功法，紫燕山人先是感覺全身骨骼傳來酥麻感覺，繼而這種酥麻感覺變為瘙癢，最後又由瘙癢變為鉆心之痛，仿佛是千萬只螞蟻在啃噬自己的骨頭，直入骨髓，這種感覺簡直難以用言語來形容。
　　此等苦楚，饒是紫燕山人也難以承受，臉龐瞬間變得扭曲猙獰，雙手十指下意識地抓向身下石床，只是石床堅固無比，就算他也難以留下半點痕跡，反倒是讓自己的指甲碎裂翻起，鮮血淋漓。
　　緊接著，他體內傳來壹連串的骨頭碎裂聲音，連綿不絕，好似全身上下的骨頭正在被壹點點碾碎。只是聽聲音就要讓人毛骨悚然，殘忍恐怖的程度更甚於青鸞衛的諸般酷刑。
　　與此同時，可以清晰看到在紫燕山人的體內有壹道道氣機沿著特定脈絡飛快遊走，原本的骨骼先是寸寸碎裂，然後在氣機的滋養下又恢復如初。
　　如此過程周而復始，每重塑壹次，骨骼便幽深壹分。
　　紫燕山人猛然松開雙手，仰頭出壹聲不似人聲的哀嚎慘叫，宣泄痛苦的同時竭力保持著自己靈臺的壹點清明，不使前功盡棄。若是在此時失去理智，任由這股氣機在體內肆意遊走，隨意重塑骨骼，待到再醒來時，便沒了半點人形。
　　修煉秘法，最忌的是走火入魔，是以平時修煉，要分神和心火相抗。這石床雖然算不得仙物，但乃天下至陰至寒之物，修道人坐臥其上，心火自清，因此幫了紫燕山人大忙，始終沒有被這痛苦擊潰，反而是堅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