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三十九章 山鬼謠
太平客棧 by 莫問江湖
2021-12-19 21:23
壹個成熟的男子應該學會控制自己的情感,無論是這種情感是美好的,還是殘酷的。換而言之,要懂得克制,無論是愛戀,還是仇恨。過多的感情會影響理智。
在這壹點上,李玄都還算是及格。哪怕在中秋夜的大真人府中,他也只是在秦素被張靜沈偷襲得手的時候有了短暫的失控,在確認秦素沒有性命之憂後,又很快恢復平靜。
李玄都對待男女之事,談不上遊刃有余,但他懂得克制和拒絕,而不是放縱自己的欲望。
當然,世間優秀的女子們也是如此。
於是片刻的沈默之後,兩人又恢復到先前的狀態,方才的短暫尷尬好似只是壹個恍惚之間的錯覺。
李玄都提議道:“這兒的風景不錯,不如出去走走?”
玉清寧微笑點頭道:“的確是許久沒有看過風景了。”
李玄都道:“用神念去感知,用耳朵去聽,都不如用眼睛去看。”
兩人起身離開天井,出了玉真觀,並肩走在壹條還未徹底完工的山路上,路邊隨處可見整齊碼放的方塊青磚,似乎是就地取材。
玉清寧好奇問道:“將終南山上下重新修繕壹遍,所需要的花費可是不在少數,是誰出的錢?”
李玄都回答道:“最早的時候,是老天師出錢,後來道門壹統,各宗都有出資,不過大頭還是正壹宗、清微宗、補天宗、太平宗這四家。”
因為沒有旁人的緣故,玉清寧說話就隨意壹些,“最近這兩年以來,太平宗從封山不出到大大露臉,真是天上地下的差別。雖然花錢不少,但許多太平宗弟子都覺得與有榮焉,走在江湖上,任誰見了,都要恭維幾聲,儼然與幾個大宗的弟子無異了,這全是仰賴妳這位宗主。江湖上都說太平宗超越了陰陽宗、正壹宗,僅次於清微宗、無道宗、補天宗,是第四大宗門了。”
李玄都搖頭道:“第幾大宗門都無所謂了,以後只有道門。”
“話不是這麽說。”玉清寧卻是不認同,“就是壹家之中,兄弟之間還要分出個高下,何況是偌大壹個道門?”
李玄都想了想,說道:“說的也是,人生百年,我這輩子頂多是將道門強行拼合在壹起,想要讓道門從內到外真正成為壹體,就像儒門壹樣,還需要上百年的慢慢融合。”
玉清寧嘆道:“妳的想法太大,我也不知該如何評價。我很好奇,如果有壹天真正天下太平了,妳打算做什麽去?”
李玄都並不諱言,“如果妳說的這個天下太平僅僅是沒有兵亂,那麽要做的事情很多,就算沒有兵禍,其實百姓仍舊困苦,因為還有苛政和天災,這不是靠武力就能解決的問題。所謂治大國如烹小鮮,是壹件很麻煩的事情。其實治理道門也是如此,如何消弭千百年來積攢下的仇恨,同樣不能以武力蠻幹,好似穿針引線,要見細巧之功。如果有壹天,這些問題不敢說不存在了,只能說被控制在了壹個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我想我在人間的時間也不會太多了。”
玉清寧不無敬佩道:“紫府出身於鐘鳴鼎食的東海李家,卻能作如此之想,實乃不易。”
李玄都感慨道:“其實人之壹生,是壹個尋找‘我是誰’的過程。”
“我是誰?”玉清寧輕聲重復了壹遍,有些疑惑。
“對。”李玄都道,“我是誰?我是清平先生,我是紫府劍仙,我為人子,為人夫,為人師,乃至於為人父。妳方才說了,我出身東海李家,是大劍仙的養子。那麽在這之前呢,我又是誰?我是李玄都,李玄都是誰?他也應有父母,他的父母是誰?每每想到這裏,我就忍不住去追根溯源,原來我也是個百姓的兒子,沒有什麽血脈血統,並不比別人高貴,沒有師父收養,我早已無聲無息地死在了遍地餓殍之中。所以我很感激師父,我也很同情那些無辜的百姓,這大約就是物傷其類吧。”
玉清寧搖了搖頭,似是理解,又似是不理解,最終化作壹聲幽幽長嘆,“妳知道妳是誰了?”
李玄都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借用了壹句古人之言,“我與我周旋久,方知我是我,寧作我。”
玉清寧又問道:“那麽妳快樂嗎?”
李玄都怔了片刻,說道:“快,喜也。樂,安樂。妳是問我高興安樂嗎?我只能說,為了自己所求去做事,未必愉悅,但不痛苦。”
玉清寧道:“我猜,很多人會在背後說妳是個瘋子。”
“不瘋魔,不成佛。”李玄都大笑壹聲,“瘋子就對了,否則我如何能走到今天?其實地師也是個瘋子,淡臺雲和宋政都不理解地師,不明白地師到底要做什麽,或是單純認為地師要逐鹿天下,所以他們和地師決裂了,而地師也沒有把自己的衣缽留給他們。”
這是李玄都變相地告訴玉清寧壹些事情,畢竟玉清寧等人都是多年的正道弟子,從他們懂事起,地師就是大奸大惡之人的形象,李玄都有些話不好說得太過直白露骨。
玉清寧是聰慧之人,立刻懂了,“所以妳是新的地師?”
“差不多吧。”李玄都倒是沒有過分謙虛,上官莞繼承了陰陽宗的宗主,卻沒有繼承地師的位子,就如顏飛卿做了正壹宗的宗主,可張鸞山才是大天師。
玉清寧忍不住搖頭道:“我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會與地師並肩而行。”
李玄都道:“此地師非彼地師。”
兩人沈默著走了壹段,玉清寧忽然問道:“妳覺得宮官如何?”
李玄都看了玉清寧壹眼,驚奇道:“這可不是妳會問的問題。在我印象中,妳是個不喜是非之人。”
玉清寧輕笑道:“我決定破例壹回。”
李玄都搖頭道:“不知該如何評價。”
“口是心非。”玉清寧道,“我好奇的是,妳是沒有賊心呢?還是沒有賊膽呢?”
李玄都道:“應該是既沒有賊心,也沒有賊膽。”
玉清寧抿嘴壹笑,“且不說賊心,堂堂清平先生連聖君淡臺雲都不怕,怎麽會懼怕區區壹個宮官?”
“該不會是素素派妳來試探我的吧?”李玄都玩笑道。
玉清寧笑道:“是素素派我來的,那妳招不招?”
“招。”李玄都道,“咱們暫且不提我對素素的忠貞,只說利害……”
話還未說完,玉清寧已經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李玄都不為所動,繼續說道:“我不是情聖,在這種事情上,兩個我加起來也未必是宮官的對手,如果我真招惹了宮官,只怕我就要後宅不寧了。妳以為宮官是肯屈居人下的女子?她不肯的,素素又是外柔內剛的性子,兩者只能選其壹,妳說我該怎麽選?”
玉清寧說道:“妳是不是情聖,我不知道,但如果我是宮姑娘,只怕要打退堂鼓了。”
壹語雙關。
李玄都微不可察地怔了壹下,說道:“宮官是個愈挫愈勇且樂在其中的人,她在意的不是結果,而是過程,這也是她不可控的地方,她不在意結果,那麽她就有可能做出任何事情。而我不行,我在意結果,那麽我會怎麽做都在她的意料之中,我沒有勝算。所以我最好的辦法就是敬而遠之,不招惹,不接招,不動如山。”
玉清寧感慨道:“素素遇到妳,是她的運氣。”
李玄都輕聲道:“我能遇到她,也是我的運氣。”
玉清寧停下腳步,望向山外,“妳們是互相成全。”
李玄都問道:“對了,妳還沒告訴我妳選的詞牌名。”
玉清寧輕輕吟誦道:“問何年、此山來此?西風落日無語。看君似是羲皇上,直作太初名汝。溪上路,算只有、紅塵不到今猶古。壹杯誰舉?笑我醉呼君,崔嵬未起,山鳥覆杯去。須記取,昨夜龍湫風雨,門前石浪掀舞。四更山鬼吹燈嘯,驚倒世間兒女。依約處,還問我,清遊杖屨公良苦。神交心許,待萬裏攜君,鞭笞鸞鳳,誦我遠遊賦。”
李玄都緩緩道:“山鬼謠。”